第52頁

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沒有。」孫菀斬釘截鐵道。

    「那不排除他攝入了某種非常規藥物的可能。」陳政回答得很小心。

    孫菀失望地坐回沙發里,發了一會兒呆。她見無法從陳政這裡得到確定的答覆,連聲道謝後,便提出了告辭。

    周雅見時間不早,也沒有強加挽留,卻堅持開車送她回去。到了車上,周雅一改在家裡的婉約,感同身受地痛罵余小菲是無恥小三,倒比孫菀這個當事人更激動。

    這日,孫菀正在校對藍紙,卓臨城忽然打來電話,叫她陪他去醫院看剛誕下千金的大嫂。

    自他一個月前提出大家靜一靜後,便再沒出現過,連電話都很少打來。孫菀一度以為他這是要從她生命里徹底撤離了,然而一個簡短的電話,又將彼此拉回到原有的軌道----他們還有對彼此應盡的義務。

    孫菀問清大嫂是在哪家醫院後,回復了一句:「我回家換下衣服就打車過去。」

    「我去你那邊接你。」

    孫菀尚未來得及回答,周雅就將一疊資料放到了她桌上,「梅姐讓你下周前幫她做完『牡丹亭』的軟宣,她說最好從元曲的現代文化意義切入。」

    孫菀顧不上卓臨城的電話,只得隨意應了聲,便匆匆掛斷。她將周雅拿來的資料粗略翻了一遍,就去人事那邊告了假。

    趕到家時,孫菀見臥室的門仍處於緊閉狀態,不禁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她將買給厲婭的便當隨手丟在餐桌上,推開臥室門,「瞌睡蟲……咳、咳!」

    臥室門洞開,一股刺鼻的煙氣朝孫菀臉上撲來,孫菀一邊用手扇著煙氣,一邊怒道:「我說了不許在臥室……」

    孫菀還未說完的話被硬生生地卡住,就像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嚨。她圓睜著眼睛,駭然看著眼前的畫面----厲婭歪歪扭扭地軟癱在煙霧瀰漫的床上,渾身顫抖,胸口急劇起伏,像正沉溺在某種極致的興奮里。她的下巴高高昂著,張大的嘴如金魚般不斷開合翕動。她黑色的瞳仁明明正對著孫菀,卻視若無睹地不斷往上翻,直翻出大片駭人的眼白。

    孫菀的目光緩緩移向床頭柜上,那裡散亂地放著冰毒、打火機、錫紙……她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軟軟地撞在身後的冰箱上。她死死掩住唇,就像按著一處即將血崩的傷口。片刻後,滾熱的眼淚並冷汗一起從她臉上滑落。她撞鬼般跌跌撞撞地衝出客廳,將大門從外面反鎖上。

    她靠在門板上溺水般喘息,本能地翻出手機,卻不知道該打去哪裡,只能死死地將手機攥住。

    就在這時,電梯口傳來叮的一聲響,孫菀嚇得心魂俱震,惶然朝那邊看去,見卓臨城從電梯裡走出來,只覺得天崩地裂的世界霎時穩住,絕望、惶恐、驚痛如找到突破口般轟然從心底噴出。

    她跌跌撞撞跑到卓臨城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他,撲進他懷裡嘶聲號啕道:「怎麼辦?怎麼辦。」

    手裡的手機啪嗒掉在地上,她死死揪著他的衣服,像剛從噩夢中醒來,一邊絕望地大哭,一邊反反覆覆地問著那句「怎麼辦」。

    卓臨城緊緊擁住她不斷下墜的身體,慌亂地吻著她臉上的淚珠,緊張地問:「菀菀,發生什麼事了。」

    「婭婭……婭婭在吸毒!」她咬緊顫抖的牙關,將這句話從牙fèng里擠出。

    卓臨城倒吸口冷氣,「厲婭回來了?她在你這裡?她吸毒?吸大麻嗎。」

    孫菀使勁點頭,又使勁搖頭,「是冰毒!」

    聞言,卓臨城的臉色也陡然變了,「多久了。」

    孫菀嗚嗚地哭著說:「她回來一個月了,我一點兒也沒發現!我簡直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卓臨城伸手扶住她的肩,「別怕,會沒事的。我答應你,不管花什麼代價,都會幫她戒掉毒癮。」

    孫菀哆嗦著嘴唇抱緊他,很久之後才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

    卓臨城緩緩鬆開她,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和汗跡,接過掛在她食指上的鑰匙串,「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面等我。」

    孫菀機械地點頭,雙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目光哀懇地看著他。

    卓臨城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我知道怎麼處理。」

    孫菀立在原地,目送著他開門進屋,緊握的手心不知不覺又布上了一層冷汗。她腳步動了動,卻不敢上前。這一刻,她承認自己的怯懦,鼓不起勇氣進去面對厲婭,只能將希望悉數寄托在卓臨城身上。

    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地從客廳虛掩的門fèng里傳來,孫菀凝神屏息地聽著,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沉悶的空氣像塊大石,重重地壓在她的心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子裡忽然傳來東西落在地上的碎裂聲、厲婭的尖叫聲,以及追趕撕扯聲。孫菀再也控制不住,快步衝到門口,大力將門推開,只見披頭散髮的厲婭被卓臨城反握雙臂緊緊箍在身前,厲婭不顧一切地尖叫、掙扎、踢打,全然不顧彼此身體可能受到的傷害。

    見到孫菀的瞬間,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一隻手,朝孫菀的方向探去,她猛烈地掙扎,表情扭曲地哀求道:「你救我,我不去戒毒所!我寧願死也不去戒毒所!」

    孫菀被她魔鬼附體般的猙獰嚇得頭皮發麻,猶疑著上前,用力捧住她冰涼、蜷曲的右手,「婭婭,你鎮定一點,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厲婭歇斯底里地哭喊:「不!我受不了那種苦,你這是要我的命!」

    孫菀握著她的手,抬頭望向卓臨城,「臨城,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卓臨城頓了一下,「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但送她去戒毒所,是最好的選擇。」

    厲婭梗著脖子,絕望地呻吟道:「不,去了那裡,我的未來就完了!卓臨城,我求你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放我一條生路吧。」

    隨著毒品帶來的亢奮逐漸減退,厲婭的反抗一點點弱了下去,不再掙扎,膝蓋綿軟地朝地上滑落。

    卓臨城將她從地上拉起,帶到沙發邊按下。他深吸了口氣,擦去額上的淋漓大汗,「我這就是要給你生路!」

    厲婭脫力地靠在沙發里,喃喃自語般威脅道:「我一進戒毒所就自殺,我要讓你們下半輩子都在噩夢裡過……」

    卓臨城臉上稍稍變色----他與孫菀之間已經有了余小菲這個噩夢,斷不能再多這樣一重陰霾。他抿緊雙唇,定了定心神,惱怒道:「誰讓你自甘墮落,往死路上走?你現在半條命已經埋在鬼門關了,想回來,就得千辛萬苦地往活路上爬!」

    孫菀輕輕拽了拽他的手臂,提醒他不要再用過激的話刺激厲婭。她從桌子上的外賣袋裡端出一杯熱牛奶,遞到厲婭手邊,柔聲道:「婭婭,聽話,忍一年半載,出來重新做人,好嗎。」

    厲婭揮開她手上的牛奶,態度堅決地冷笑,「我比你們清楚自己還有沒有機會重新做人。我再說一次,如果你們堅持送我去戒毒所,馬上就會變成逼死我的兇手。」

    她怨毒的話如一陣寒風,從他們二人心頭刮過。屋子裡驟然靜了下來,三個人陷入無聲的對峙。

    過了很久,孫菀無聲地從浴室拿來濕毛巾,俯身將厲婭臉上的狼狽擦去,將她蓬亂的頭髮理順。最後,她做出妥協,「臨城,我可以辭職,在家裡照管她。」

    「不行,我不同意。」卓臨城斷然拒絕。

    「不然還能怎樣?眼睜睜看她去死。」

    卓臨城默默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倦然支著額角,「一旦她的毒癮發作,你根本控制不住她。」

    孫菀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將頭輕輕覆在他的膝上,面色灰敗,「臨城,我只能這樣了。」

    卓臨城終於發現這世上也有他無能為力的事情。他嘆了口氣,伸手撫摸著她的頭髮,「你跟我回家,我安排人來這裡二十四小時照管她。」

    目前來看,這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折中的辦法。孫菀合上眼睛,無聲地點頭。

    孫菀搬回家後,卓臨城高薪請了一位退役女兵和一位戒毒專家對厲婭進行貼身看護。為了保證孫菀的心理健康不受影響,卓臨城只允許她每周去探視厲婭一次,且必須是在厲婭毒癮過去之後。

    孫菀第一次去看厲婭時,厲婭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扯開嗓子咒罵。她像是市井裡最下流的婦人,用極骯髒、污穢的詞語辱罵她與卓臨城。直到照看她的女看護聽不下去,用布條塞住她的嘴。

    隔一周再看,厲婭已經失去了罵人的力量。她隔著臥室門,不斷將頭撞向門板,求孫菀放她出去,或是給她一點「白貨」。

    第三次去看她時,她似乎已經度過最難熬的時段,不再辱罵或是懇求,而是以閒談為名留住了孫菀,並跟她講述了吸毒的全經過:她那位猶太男友是個癮君子,在他的誘哄下,她淺嘗輒止地試了回大麻。她自恃清醒,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接觸那東西。但是Abigale開拍後,她發現她所在的那個劇組,上至導演,下至某個小龍套,都有玩這個的習慣。有時候正拍著戲,導演會突然收工,搬出水煙壺,叫上主創人員一起吸。她原以為這只是B級片劇組的通病,但串了幾個劇組後,竟發現影視圈裡大多數人都在堂而皇之地玩這個,仿佛這跟香菸、口香糖沒什麼區別。

    隨著影片進度發展,導演在要求她多去紅燈區找靈感後,又提議讓她在演戲時來點真大麻。她拒絕了,然後因「不合群」被導演痛罵。那位導演尖刻地指出,正是因為這種「不合時宜」,亞洲人才永遠無法打入西方主流文化。

    因為太在意這部電影,且太想證明自己,權衡利弊後,她接受了這一提議。再往後,大麻就成了她閒暇時的消遣。

    習慣大麻後,厲婭失去了對毒品的畏懼。她甚至以為那些有關毒品危害性的宣傳是假的、誇大其詞的。她不再抗拒男友給她的「高級貨」,沒多久,便從被動接受變為主動索取,然後不出意外地淪為毒品的囚奴。

    「上癮後,我戒過。一直在戒,可是真的戒不掉。電影上映前,他甩了我,也斷了宣傳和發行上的投資。我在洛杉磯待了幾個月,攢下來的錢很快就燒光了。毒癮發作的時候,我甚至賣過自己一次。清醒過來後,我知道這樣下去一定會玩完,必須回國,畢竟國內治安比洛杉磯好,危險係數也低很多。」

    厲婭說這些的時候,孫菀的心仿若滴血。這樣的故事很老套,但一旦落在親近的人身上,老套的故事就變成了具有諷喻意義的寓言。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