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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孫菀紅著眼圈丟了他一個耳光,萬分狼狽地逃離。

    她身心俱冷地在萬華附近的咖啡館坐了一下午。最後打電話告訴律師,她要起訴離婚。

    三日後,那位律師準備好訴狀,陪孫菀去立案庭辦了立案手續。從法庭出來時,那位律師坦率地告訴孫菀:「可能要等很久。如果您先生堅持不願意離婚,我們勝訴的機會不大。」

    誠如那律師所言,訴狀遞出後,一直處於泥牛沉海的狀態,孫菀漸漸有些不抱希望起來。

    但生活總要繼續。收拾好心情後,孫菀向幾間雜誌社投了簡歷。她本不抱希望在年前找到工作,不料簡歷發出去不久,就接到一間知名雜誌社的面試通知。

    年底求職的人,多是工作經驗欠奉的畢業生,孫菀很快就在面試中脫穎而出,獲得了一個薪水頗優的崗位。孫菀疑心上天眷顧自己,後來方知,這間雜誌社不久前發生了一次劇烈的高層鬥爭,前主編離職時幾乎架空整間雜誌社,現任主編梅麗莎才不得不放寬條件,在年前廣納賢才。

    雷厲風行的梅麗莎很快重新確立雜誌的定位----引導高端精神享樂。雜誌核心內容也從奢侈品推薦轉向電影、音樂、讀書、戲劇、當代藝術和文化交流。對孫菀而言,這樣的定位自然是十分理想的。因為她急需要做一些有文化內涵的工作,趕走上份工作留在她生活里的烏煙瘴氣。

    生活既然一片黯淡,孫菀只好寄情於工作。聖誕節前後,孫菀接連做出幾個反響很好的大型專題。同事們固然是嫌她急於表現,但梅麗莎偏偏賞識她,元旦一過,就將孫菀提拔為編輯部的中層領導。於是,新年伊始,孫菀就化身成了空中飛人,於全國各地間往來穿梭。

    農曆年前夕,孫菀飛去台北對專欄作家沈沅做深度採訪。沈沅是台灣專欄作家裡的新貴,擅寫飲食男女,因行文冷雋幽默,觀點毒辣新穎,在內地亦深受小資女性的追捧。

    抵達台北那天,沈沅帶孫菀去吃了士林夜市。沈沅為人風趣且不拘小節,和孫菀倒很投契。兩人一路從街頭吃到街尾,漸漸熟悉起來。一旦拿下名人雅士的面具,沈沅就暴露出有點二的嬉皮面目,和孫菀大肆調侃起來。

    吃過夜市,已近晚上十點,沈沅開車慢悠悠地送孫菀回了賓館。車停後,孫菀從包里拿出一張有些陳舊的真驢皮皮影給沈沅,「這是給你夫人帶的禮物,你有本書里提到,她很喜歡收集民間工藝品。」

    沈沅眼裡忽然有了絲憂傷,片刻後,他接過皮影,「孫小姐真是有心人。只可惜她去了法國,怕是收不到這樣別致的禮物了。」

    孫菀愣了一下,「沈夫人她……」

    「她同我離婚了。半年前的事情。」

    「真是抱歉。」

    沈沅摩挲著那張皮影,依然調侃道:「如今離婚率這樣高,離婚實在算不得稀罕事了。我之所以念念不忘,大概只是不甘心被甩?哈哈!」

    孫菀望著他的落寞的側顏,有些笑不出來。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忍不住說:「我記得你在書里提到她睡著後喜歡磨牙,你每天都偷偷用手指橫在她牙齒間,慢慢幫她改掉了壞習慣……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我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感動。」

    她實在不明白沈夫人為什麼會離開這麼愛她的男人。

    沈沅忽然起了談興,「你覺得男人和女人,誰更懂得愛。」

    孫菀不知他緣何有這樣的疑問,思忖了一下,囁嚅道:「當然是女人。」

    「大概90%的人都會這樣想。其實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就我所了解的而言,女人其實是世界上最不懂愛的動物。」

    孫菀呃了一聲,毫不避諱地用「您太偏激了」的眼神看向他。

    「孫小姐,你有男友嗎?」沈沅問。

    孫菀點了點頭,隱去自己將要離婚的現狀。

    「你男友做過哪些讓你感動的事情。」

    孫菀怔了一下,垂眸追憶,片刻後,她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沈沅忽然放聲大笑,「果然又是這樣。我曾經和上百對情侶聊過天,讓他們回答對方做過什麼讓自己感動的事情。男人們總能說出很多:女孩在車站等他很久,做手工給他,幫他洗襪子,給他做料理……女人的回答卻驚人的一致:沒什麼讓人感動的事啊。因為男人們沒有像傑克那樣把救命的門板讓給她們,也沒有打敗『綠魔』,將她們從生死一線的關頭搶救出來……」

    「女人總是患得患失,找各種理由證明男人不愛她;男人看似大大咧咧,卻總在想方設法證明女人是愛自己的----就像全世界都相信我愛我太太,但她偏偏不相信一樣。」

    孫菀出神望著他,一時失了言語。

    沈沅聳聳肩,故作輕鬆地一笑,「現下的女性,大多是《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不到香港淪陷,不到男人冒著槍林彈雨回來救她,是永遠覺不到真愛的。」

    說完,沈沅下車,替孫菀打開她那邊的車門,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次日上午,孫菀正式去位於陽明山附近的沈沅家拜訪。

    孫菀先是程式化地請他在書房、庭院裡擺拍幾套照片,然後便是近兩個小時的深度訪問。訪問結束後,沈沅親自下廚為她煮了碗烏魚子面,並配上味噌豆腐湯。孫菀留意到沈沅家裡仍然保留了沈太太的痕跡:書架上的單人照、女性讀物、未畫完的油畫、鋼琴上翻到某一頁的曲譜……他還在等著她回來。

    孫菀黯然想,原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對男人的傷害也很大。

    回賓館的路上,孫菀收到航空公司的通知,原定在下午1時的飛機因天氣原因,改簽到晚上9時。

    平白多出半天,孫菀不想待在賓館耗時間,便坐車去了趟台北故宮。她原以為台北故宮足以打發一下午時間,誰知到了當地才發現台北故宮委實袖珍,就是一棟三層的小樓。好在小樓內別有洞天,藏著各類稀世珍寶,頗能拖得住人的腳步。

    出了故宮,見時間尚早,孫菀又坐捷運去了西門町。抵達西門町時,恰巧有藝人在做活動,街上擠滿了熱情喧囂的紅男綠女。孫菀在路邊買了份蚵仔煎,站在人群里一邊吃,一邊享受那藝人的溫柔歌聲。不料一份蚵仔煎尚未吃完,一場雷雨便譁然降落。

    除了那藝人的鐵桿粉絲,其他路人都紛紛逃散。孫菀被亂沖亂撞的人擠到了馬路中央,無數輛機車飛馳著從她身邊駛過。她提心弔膽地往馬路邊上跑,好容易撞見一個公交站牌,快步沖了過去。

    雨越下越大,街道路面霎時變成汪洋,路面上淆亂了一陣子就安靜了下去,所有人都躲去了自己的歸屬地,只有孫菀這個異鄉人孤零零地站在站牌底下。

    突如其來的淒涼感將孫菀一下午的好心情擠走,她寂寂地呆立原地,空茫地盯著被大雨籠蓋的街道,不期然想起很久前,有人冒著比這暴烈十倍的雷雨,一間店一間店地找她。一行久違的眼淚忽然從她乾涸的眼眶中滾落。

    農曆新年前夕,梅麗莎忽然急召在家休假的孫菀,讓孫菀代替她的助理周雅陪她去趟香港,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慈善晚會。

    到香港後,梅麗莎沒有安排孫菀住酒店,而是帶她住進自己在中環的海景公寓。

    第一天住進去時,孫菀有些惴惴的,連用洗手台都小心翼翼。但很快,梅麗莎就讓孫菀看到了她慡朗隨性的一面,幾個鐘頭後,孫菀連用她遞來的面膜都不會覺得彆扭。

    第二日晚宴,梅麗莎帶孫菀在各色名流中大施交際手腕,一氣兒拿下十數位紅人、新貴的稿約。晚宴上,梅麗莎花數萬拍下一根迪奧手鍊,一出門就將那條手鍊掛在了孫菀手上,「以後這樣的事情,你和周雅都可以幫我分擔一些。」

    孫菀拒不敢收,卻被梅麗莎意味深長的眼神阻止。她這才意識到,梅麗莎是要將她收為心腹。孫菀在她的眼神里猶豫了片刻,停下解手鍊的動作,朝她點頭致謝。

    晚上歸家,梅麗莎親自下廚煲了花膠雞湯。

    等湯的時候,梅麗莎不免俗地拿出家庭相冊同孫菀分享。看了照片,孫菀才知道梅麗莎有對在常春藤念書的漂亮女兒。

    孫菀忍不住大讚這對雙生花才貌雙全,梅麗莎自豪之餘,卻異樣地失落起來,「這大概還是要歸功於她們爸爸的良好基因。」

    見梅麗莎提起孩子的爸爸,孫菀這才想起,似乎從未在梅麗莎的生活里發現男人的痕跡,哪怕是這些相冊里,也沒有男主人的照片。

    梅麗莎是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子從孫菀的眼神里洞悉了她的疑惑,倒也不避諱,自哂道:「我們多年前離婚了。」

    孫菀看著照片上的姐妹,不難想見她們的父親有多優秀,低下頭輕輕嘆惋道:「那真是可惜。」

    「是啊。當年剛戀愛時,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誰料一結婚,那麼多問題出來了----他有太多生意上的應酬,哪怕在我們最恩愛的那幾年,他的『逢場作戲』也從未斷過。」

    孫菀翻相冊的手一頓,「就因為這樣,所以離婚了嗎。」

    「沒那麼簡單。我鬧他就哄,我跑他就追,有一回我跑去了法國,他也追過去,足足陪我耗了半年,連生意也不要了。每次分開時,我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原諒他了,但只要他一追過來,我那些原則啊,自尊啊,都會被他弄得死地透透。」

    「折騰了五六年,直到寶寶出世,我們才磨合好。原以為日子終於安定下來了,誰料因為我生不出男孩,他家裡又逼著我們離婚。」

    看見孫菀難以置信的表情,梅麗莎補充道:「他是cháo汕人,家裡最看重這個……婚姻就像玩超級瑪麗,這一分鐘你還在為躲過一條經常摔下去的溝而沾沾自喜,下一分鐘就可能死在一隻不起眼的毒蘑菇手裡。」

    「我氣不過公婆,就提了離婚。離婚後,他家裡馬上就給他娶了一個年輕女孩。起初他還是對我死纏爛打,但等到新妻子為他生下兒子,他便從此斷了和我的來往。」

    「那後來呢?」孫菀實在很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我帶著兩個女兒來了香港,賭氣住九龍塘,賭氣開公司,要活出個樣子給他看,結果沒幾年就揮霍掉了他給的贍養費。我和女兒在屋村吃了一年苦,都不見他再出現,這才明白,這回他是真的不會再追過來了。」梅麗莎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俯視一段無關緊要的過去,「沒了那點幻想,我只能放下驕傲從頭打拼。我在一間雜誌社裡謀到了職位,用十年從記者做到分社主編,再分配到法國總部。如今我在香港、北京都有了房產,女兒也上了常春藤,倒是他那個兒子,被他的小妻子慣成了腦滿腸肥的二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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