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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到辦公室以後,她便一直恍恍惚惚地坐在電腦前發呆。九點多的時候,卓臨城給她打了一通電話,她毫不猶豫地按了無聲,任由手機在桌面振動。十點多的時候,卓臨城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接聽鍵上,最終還是沒有接。此後,她的電話便再沒響過。
接下來的一天,她不是打錯電話,就是填錯表格,只差打翻水杯。午餐過後,她勉強打起點精神,從報紙堆里找到老夏上次給她的周刊,將那篇已經爛熟於心的報導又看了幾遍,直看得四肢發涼,眼眶發脹。
她在百度里輸入余小菲的名字,先是看她的照片,足足翻夠一百頁,然後又去看她的新聞履歷,兩個小時後,她知道她是浙江人,喜歡吃甜食,討厭陰天,新近榮封了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后,被影評人稱為「影壇之光」。
末了,她又找出讓她封后的那部文藝片,她飾演了一個不諳世事的藏族少女,流浪在大糙原上,演技比她的臉更驚艷。那部電影裡,她有一段裸戲,她站在空無一人的糙原上,頭髮凌亂,面孔污髒,但裸露出的上半身潔白得像只羔羊,又因她下身裹著臃腫的袈裟,使得她看上去很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女神雕像。
孫菀將畫面定格在那裡,有些不安好心地試圖在她眼睛裡打撈一絲「精明」「矯飾」,可是哪裡有?她簡直要因她那乾淨純粹的眼神膜拜這完美的色相。
她心跳亂得厲害,實在鼓不起勇氣去看影評了,影評人一定會將她說成是舉世無雙的Angel。
下班後,她第一時間出門,連打卡都忘掉。
剛一出門,她就見卓臨城的車停在台階下。她快步走下台階,面無表情地往前走。
身後,車子不緊不慢地跟著她往前開。
那段路偏偏很長,仿佛怎麼也走不到頭,一氣之下,孫菀掉轉頭往反方向走去。車子頓時停下來,車門洞開,卓臨城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他要擁她入懷,卻遭到她格外決絕的反抗。
卓臨城輕輕嘆氣,「有什麼事情回家再說,好嗎。」
孫菀的眼圈霎時紅了,明明很想打人、罵人,或者當街做個潑婦,可表現出來的,卻是一貫的漠然,「我有事情要辦,暫時不回去。」
卓臨城放低姿態,「我送你去。」
孫菀鼻子酸酸地冷笑,「不需要。」
卓臨城試著去撫她的肩膀,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揮開,雙方都陷入尷尬的沉默。孫菀生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淚,繃著臉道:「請你把路讓開,否則我不保證會有什麼讓你難堪的事情發生。」
說完,她錯開卓臨城,低頭匆匆往前走去。
卓臨城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揚手鎖上車,跟著她往前走去。
感覺到他的跟隨,孫菀腳步不自覺加快。卓臨城不想惹她不愉快,始終保持在離她兩米的距離外。
孫菀忍無可忍,見前方站台有公交車停下,想也不想就走了上去。她剛尋到一個位置站定,正要關上的車門被推開,卓臨城一邊對司機說「抱歉」,一邊掏錢夾。
他個子較常人高出很多,加上衣飾華貴,氣度優雅,一上車就將眾人的眼光吸引了去。老成點的乘客只是拿揣度的眼神打量他,年輕點的便交頭接耳,窸窸窣窣地議論他。驟然成為旁人談資,素來從容的卓臨城也不免尷尬。他瞥了眼孫菀,低頭打開錢夾,錢夾里除了卡就是大額現金,只好拿出一張大額鈔票投下,走到離孫菀不遠處站定。
孫菀本就有氣,見他這樣揮霍,肉疼並心疼齊發,臉色便又沉了一分。
兩人相隔不過一米,孫菀目視窗外,視他如空氣。然而在偶像劇大行其道的今天,車上人哪有猜不出二人關係的?全車人不約而同地拿看劇情片的眼光在他二人身上睃來睃去,睃得孫菀芒刺在背。
硬撐了兩個站後,她見前方有個書城,毫不猶豫地在車靠站後下了車。
她站在人跡稀疏的站台,在初秋的涼風裡呼了一口氣,耳聽得有人也下了車,一口氣又提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朝書城走去。
進了書城後,她如魚得水地在裡面悠然轉著,時而翻翻重磅推薦的暢銷書,時而翻翻新近出版的畫集、攝影集。她倒是自得其樂,只是苦了那個再度成為目光焦點的人。卓臨城不便跟得太明顯,以免失卻了風度,但又怕一分神,她就消失在這由書架組成的迷宮裡。
孫菀逛了一個多小時,將看好的幾本書拿去結了帳。
結帳時,她若有若無地瞟了附近的卓臨城一眼,見他仍鎮定自若地等候著她,西裝筆挺,一絲不亂。
離開書城,已經時近九點,孫菀抱著那幾本書,緩緩走在銀杏樹蔭下。她內心依然抗拒回家,卻也沒有生出逃去他方的心,只想這樣漫無目的地流浪,將回家面對不快的那一刻,儘可能地延後。
卓臨城安安靜靜地跟著她,目光複雜地落在她單薄的背影上。他猜她在走神,因為她雖然低著頭,腳下的重心卻不是很穩,步伐也略顯遲緩散亂。簡單綰在腦後的微卷長發,不時滑落去她面前,她大多時候任其自然,偶爾抬手再輕輕綰去耳後。
一旦不再行色匆匆,她就會不經意地流露出這樣寥落的姿態。卓臨城好幾次忍住上前擁住她的衝動,心情不自覺地也寥落了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孫菀的腳步停在一座燈火輝煌的商城前。她往裡張望了一下,見那裡熙熙攘攘,熱鬧喜慶,好像天底下再沒有傷心事一般,不禁心生嚮往,朝那裡走去。
各個專櫃的導購員都忙於照顧珠光寶氣的顧客,無暇關注她這樣形單影隻的失意人。孫菀也並不介懷,遊走在各個專櫃之間,偶有合眼緣的,便拿起看看,看過後就放下。
她鐵了心不回頭看卓臨城,所以並不知道卓臨城將所有她拿起過的衣服、鞋子都買了下來。直到她逛夠出門,才從商場的鏡子裡掃見他手上拎著無數個紙袋,姿態像極一位稱職的管家。
孫菀嘆了一口氣,回頭看向他,隱忍道:「你有完沒完。」
卓臨城避而不答,淡淡回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
他的樣子坦然得好像整晚上都是她在無理取鬧一般,真是氣人!她用眼神回敬一句「您慢慢等著」,頭也不回地走掉。
鬥了一晚上氣,孫菀餓得頭眼發虛,腳也脹痛得厲害,好在不遠處就是簋街。
秋意並未讓簋街的熱鬧減色半分,無數彤紅的燈籠掛在幽藍的夜幕下,與燒烤攤子上燒得正旺的炭火輝映,融合成一片誇張的光影。孫菀也不細挑,就近找了家夜市攤,輕車熟路地要了一份涮鍋。
就在她大快朵頤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她對面的攤位上坐下,孫菀用餘光瞥了他一眼,頓時失去了一半胃口。
她放下筷子,冷冷地看著他。他手上的紙袋已經不見,一個人形單影隻地坐在一株百年大槐樹下。他很不習慣簋街的煙氣繚繞,坐姿緊繃,神情肅穆,似乎要與面前污髒的桌子進行一場商務談判。服務員殷勤地將菜單遞給他,他眼神怪異地看著那本紅中透著黑的油膩本子,猶豫了好一陣,到底沒接,只低低說了一句什麼。
服務員熱切一笑,抱著本子離開,少頃,一瓶礦泉水擺在了他的面前。他擰開蓋子,抿了幾口水,便輕輕仰頭往天上看去。他頭頂的槐樹枝杈遒勁伸展,俯瞰著他,條條枝杈上還掛著數百隻紅燈籠,更像是個張牙舞爪的老妖。妖異的紅光籠罩著他,扭曲了他清俊的輪廓,使他看上去像在一幅後現代的油畫裡。
為免自己越看越來氣,孫菀別過眼,低頭繼續祭拜自己的五臟廟。半桌子的羊肉、菜蔬好歹填滿了她腹中的空虛,驅走了她體表的寒意。壓下了胃火,孫菀對他的氣便也消了許多,自斟了一杯jú花茶,一邊抿一邊覷對面的卓臨城。
這會兒,他正艱難地舉著筷子,對著一鍋羊蠍子無處落箸。孫菀咬唇暗笑,他生平最討厭有氣味的食物,想來剛才他一定是看也沒看,直接讓服務員上招牌菜,才導致如今的局面。
好在服務生貼心地送來附贈的涼菜,卓臨城挑了筷子米飯,就著一根菠菜放進嘴裡,咀嚼了片刻後,蹙眉放下了筷子。
孫菀暗中看夠他的笑話,才施施然買單起身。茶足飯飽之後,她循例去某老字號私房甜品排隊,哪知那天的甜品生意異常火爆,排隊的人幾乎將小小的門臉擠爆。孫菀最喜歡這家的杏仁露和椰汁馬蹄糕,哪裡肯就此放棄,只好耐著性子去排隊。
隊伍排到一半,她才知道甜品店裡有台設備出了故障,出貨較往日慢,客人卻不見少,才導致這人山人海的擁擠場面。排了近二十分鐘,孫菀才如願拿到一杯杏仁露和一袋打包好的馬蹄糕,忍不住一邊咬著吸管一邊往人群外走。不料有不長眼的急著往前擠,孫菀一下子被擠去了路邊,腳下一個不穩,倒退幾步,歪倒在地上。
人群里爆出一陣喧譁,那麼多人看她,卻沒有一個人伸手去扶,那罪魁禍首自然更不敢冒頭。
孫菀尷尬得厲害,強忍著腳腕處的鑽心劇痛,掙扎著要起身。這時,一雙手從她背後穿過,穩穩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孫菀低著頭,小臉紅透,耳邊仿佛聽見黎美靜尖刻地說道:「叫你作!玩砸了吧。」
卓臨城將孫菀放在路邊的長凳上,在她面前蹲下,輕輕脫掉她腳上的高跟鞋。見她瑩白的足踝上紅腫了一大片,他低垂的眼帘不禁一顫。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腳,在路燈下查看,確定不是脫臼後,仰面安撫,「沒事。在這裡等我一下。」
說罷,他快步折回簋街。幾分鐘後,他拎了幾隻冰袋回來,復又托著她的腳,在紅腫處施以冰敷。反覆敷過幾次後,見她腳上紅腫略有消退,他才走去路口打車。
由於他們所在的小區制度嚴格,載著他二人的計程車到底沒能進去。無奈之下,卓臨城只好當著眾人演一次「公主抱」的戲碼。
一路往回走的時候,孫菀心虛地瞄他臉色,他的眸底雖平靜無波,一雙薄唇卻抿著,想來,或多或少也是有氣了。
到了這般田地,孫菀天大的氣也暫時放下了。她扁了扁嘴,從緊攥著的紙袋裡拈出一片馬蹄糕,遞到他嘴邊,「喏。」
卓臨城態度明確地將臉轉去一邊。
孫菀也不將就他,同樣態度明確地將那片馬蹄糕塞進自己嘴裡。
回到家後,卓臨城徑直將她抱回臥室,安放在床上。見孫菀低頭不語,他也不作逗留,循例回樓上沐浴。
耳聽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處,孫菀才掙扎著起床,左腳套上拖鞋,一蹦一蹦地跳到廚房,儘量輕地翻出三文魚,在電磁爐上煲上一鍋魚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