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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大年初五那天,孫菀等回了蕭尋,卻送走了厲婭。
孫菀站在航站樓的落地窗前,怔怔望著那架波音747轟鳴著升向白亮的高空,最終什麼也看不見。
她在航站樓里坐了一個下午,面前是從未停止的人來人往。她忽然很羨慕這些人有一個地方可以去,羨慕他們能被一個人收容。她生命中僅有的兩個會收容她的人,已經走了一個。她的直覺告訴她,僅剩的那一個,也在用不動聲色的方式從她生命中撤離。
孫菀的直覺沒有騙她。
正如墨菲定律提醒的那樣,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麼它可能已經發生了----她很快就等到了蕭尋的告別。
蕭尋跟孫菀攤牌的那天,是四月里一個下雨的星期天。他在西餐廳旖旎的樂聲里告訴她,已經接到公司的任命,即將隨公司的精英團隊去美國做子公司的業務拓展。
孫菀竭力讓自己平靜,「這就是你要處理的『重要的事』。」
蕭尋沒有回答,只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要去多久。」
「至少是三年,或者更久。」蕭尋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垂眸盯著面前的雞尾杯。
孫菀用自己都陌生的怪異腔調問:「是趙一霆任命的。」
「不----」蕭尋敏感地斷然否認,「是卓總和董事會議定的。」
「卓總?卓臨城?」孫菀聲音里起了哭腔。
蕭尋有些詫異從她口中聽到卓臨城的名字,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復成一如既往的冷靜。
「一定要去嗎。」
蕭尋喉頭動了動,神情黯淡了下去,「一定要去。」
「如果我不讓你去呢?我一定不讓你去呢?」孫菀含淚盯著他。
「菀菀,別這樣。」
孫菀探手抓住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哽咽著說:「因為阿姨去了,這裡已經不再有你的牽掛,所以你要撇開我,去尋找你本來的前途了,對嗎?蕭尋,你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
蕭尋的眼睛平靜而哀傷,「是。我以前以為人生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但是現在我才明白,那麼多條路里,只有一條是活路。菀菀,我已經做錯過太多選擇了,以後都不能再走錯了。」
孫菀眼眶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像斷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她抬手拭去眼淚,冷冷諷刺,「這樣聽起來,我只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一個會阻礙你前行的掣肘。我記錯了,那個說愛我,說要和我永遠在一起的人,竟然不是你!」
蕭尋在她的責難中輕輕搖頭,蒼涼地說:「很久以前,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自己可以蔭蔽每一個我所愛的人。但現實是什麼?現實是我只能讓我媽媽住在最惡劣的病房裡,讓她用最便宜的藥維持住生命,最後看著她被病痛一點點折磨致死。很久以前,我覺得我頭腦可以為我換來一切。但是現實告訴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的頭腦甚至不如400CC血值錢。菀菀,我特別怕未來有一天,我連你也保護不了,特別怕未來有一天,你會瞧不起我。原諒我這麼選,我不能灰頭土臉地愛你。」
孫菀捂住嘴,雙肩不停顫抖。她聽懂了,不恨他了。可是對一個即將失去愛的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恨不了更痛苦的事?
她緩緩放開抓著他的那隻手,人生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的力量其實很孱弱,孱弱到什麼都抓不牢、握不住。
他們很平靜地吃完了那頓晚餐。出門時,雨已經停了。因為彼此要去的方向不同,他們很有默契地在門口分道揚鑣。
孫菀迎著夜風,遊魂一樣往前走。她一再告誡自己穩住、穩住,然而眼前卻像播電影片花似的閃出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明明很清楚卻又不明白他們怎麼變成今天這樣了。她經常在腦子裡設想他們的未來,想過要和他結婚,恬不知恥地設想過他們的蜜月,甚至連他們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可是這在眼前的一切,就這麼變成了泡影。
她越想就越覺得冷,冷得連牙齒都開始打戰,冷到極處的時候,不甘地停下腳步,大聲對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嘶喊:「蕭尋!」
他聞聲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孫菀不顧一切地朝他跑去,一下子摟住他,失聲慟哭起來。
等到她哭得脫了力,只能發出氣若遊絲般的嗚鳴,他才輕輕掰開她交握在他面前的雙手,「不要去送我,也不要等我。就當從來沒有遇到過我。」
孫菀用力地點頭。
她能給他最後的愛,只剩下成全了。
蕭尋走的那天,孫菀沒有去送他。但是他走後的那幾天裡,她的耳邊時不時會傳來飛機轟鳴起飛的聲音。那種聲音讓她焦躁、惶惑,如處世界末日。
她迅速憔悴下去。很快,403搬來了一個新的室友。新室友的到來填補了因厲婭的離去留下的空洞,孫菀像討厭入侵者那樣討厭那個新室友,但孫菀阻礙不了她慢慢和馬蕊、江明珠打成一片,也阻礙不了她用她的痕跡、氣味慢慢將厲婭的影子抹去。
那個學期結束得黯然無光。
進大三那個暑假,孫菀成天縮在家裡看烏煙瘴氣的港式無厘頭喜劇,看得幾乎吐出來,又改換成好萊塢的青春愛情片。看電影的間隙,她一邊啃薯片、巧克力,一邊笑得滿眼淚水。
偵察兵一般精明的黎美靜看出了些端倪,旁敲側擊地問了她幾次,雖沒有得到準確答覆,但心裡也有了個底。大約是不放心她,那段時間,黎美靜不再出去玩牌,晚上一收工回來就抱著之前托孫菀買的筆記本電腦看股票。看股票的間隙,她不是找孫菀問東問西,就是故意和她斗幾句嘴。
按照以往,孫菀非和她火拼起來不可。但是這一兩年來經歷的磨礪,讓她成長為一個知好歹的人,她明白黎美靜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關愛她、關懷她。
因著彼此的理解、容忍,整個七月里,她們母女倆破天荒地沒有犯一次口角。
八月初,黎美靜接了一個街坊的流水席,沒日沒夜地忙著採購、拾掇食材,孫菀看在眼裡,不好再縮在家裡做閒人,得空就去店裡幫黎美靜打下手。好不容易幫黎美靜把那個酒席做完,閒下來的黎美靜不知怎麼生出了一個願心----把店子傳給孫菀。因故,她非逼著孫菀跟她學做大菜。
孫菀覺得她得寸進尺,當場就黑了臉。黎美靜好像完全不覺得讓一雙本應「剖新橙」的素手去殺雞斬魚有什麼不妥,連珠炮似的說:「你別看不起我這個店子,你A大高材生又怎麼樣,畢業後還不是一個窮打工?我教你個乖----寧肯睡地板,也要當老闆。我為你想得這麼周全,你還不……」
她話還沒說完,電視機里正在放的古裝片裡很應景兒地來了一句「謝主隆恩」。
黎美靜指了指電視,「聽見了沒?學著點!」
孫菀哭笑不得。
孫菀的細胳膊終究沒有擰過黎美靜的胖大腿,她被迫下了廚房。
在廚房裡待久了、看多了,孫菀漸漸對黎美靜有了一點新的認識,比方說,她雖然市儈,但是做起菜來,動作凌厲而舒展,態度嚴謹,頗讓人肅然起敬;她雖然粗俗,但是無論多複雜的菜式到她手上,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行雲流水地弄齊備,看上去又添了幾分大師風範。
一個禮拜後,孫菀從純看客開始上手。很快,她就從做菜里找到了樂趣,沒事兒就在廚房裡一門心思地琢磨怎麼用不同的食材、作料調出新的口味。她捨得花幾個小時將河蝦仁兒掏出來切細,捏成丸子放進藕片孔里上火蒸爛,也捨得花一天守著一鍋佛跳牆。守湯的時候,她就在湯水細微的翻滾聲里追憶過往,想著想著,那些梗在她心頭的恨意、委屈、痛苦以及不甘,就像是被鍋里的熱湯泡軟了,煮化了,熬沒了。
她想,她和蕭尋固然結束了,但是她的愛情還沒有結束。她依然愛蕭尋,只是那種愛不再焦灼炙熱,而是變得安靜綿長。她不知道她對他的愛會持續多久,但一定會是很久、很久。
第9章 在你遙遠的附近
一切忙完,已經是八月中旬,燥熱的伏天業已收了尾。
半個多月煙燻火燎下來,孫菀原本飽滿的雙頰急速地清減了下去,瓷般細白的皮膚亦變成了略透著憔悴的象牙色。因為瘦,她原本柔雅平和的五官便凸顯了出來,遺傳自父親的深刻眉骨、高挑鼻樑,再加上那雙微凹杏核眼,使得她的臉上有了一種至堅至柔的西域風情。
因著這清減,孫菀仿佛眨眼間生出了些成熟女人的韻味。
孫菀舉著自己瘦了一圈的手腕跟黎美靜鬧罷工,黎美靜翻了個白眼說:「矯情什麼?大姑娘長開了就這樣,跟你十六七歲時抽條是一個理兒。」
孫菀覺得跟黎美靜這種人沒什麼可說的,直接撂了挑子,如往日般縮在家裡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啃起考研書來。
黎美靜暗暗觀察了她幾天,見她果真是重新振作了,也就故態復萌,殺回了股海賭桌。
這天午後,孫菀做完一套政治真題,百無聊賴地趴在書上,望著窗外那株赤槐的濃蔭,聽著遠處的蟬鳴發呆。就在她神思邈遠,欲會周公的時候,客廳門啪地被推開了。
風風火火的黎美靜撩開孫菀臥室門口的帘子叫道:「別看了,趕緊起來幫我做事!」
孫菀紋絲不動地趴著,眼珠轉向她,「幹嗎。」
「六點鐘我請了人來家裡吃飯,我打牌忘了點兒,自己一個人做不來了。」
孫菀有點兒納悶,「你請了什麼人。」
自有記憶以來,孫菀從沒見過黎美靜請過人吃飯,更加沒見過她把人往家裡請。
黎美靜柳眉一豎,「讓你做點事兒,怎麼那麼多話?去,把廚房那條魚剖了。」
孫菀只好起身,繞過她往廚房走去。
「慢點。你還是別弄魚了,味兒大,把香菇先發了,小菜都擇好洗好。」黎美靜一邊跟著她往廚房走,一邊忙著下指令。
孫菀斜了她一眼,「抽風!」
黎美靜探手將一條黑魚抓住,拇指插入魚嘴,食指緊扣魚鰓,將黑魚按在砧板上,抓起菜刀麻利地拆魚骨,切魚片,「一會兒煮豆芽還是油菜。」
孫菀不緊不慢地撕著香菇,「豆芽。」
說話間,黎美靜從柜子里翻出她壓箱底的那套骨瓷盤,將整齊劃一的薄魚片裝盤。
孫菀不冷不熱說:「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要來。」
就在這時,家裡門鈴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