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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良久,一聲洞心駭耳的尖叫從她口中逸出,她面容扭曲地蹲在了地上。
她的腳下,一隻保溫杯骨碌碌地朝路面上滾去。
孫菀被她的尖叫嚇得打了個激靈,剛剛才意識到自己和卓臨城做了什麼,臉色驟然白了。她的肩瞬間垮了下去,像背架上無形的枷鎖。她羞窘地咬住唇,十指重重地摳進地下的積雪裡。
卓臨城拉著孫菀從地上起身,遙遙看著厲婭,很久才說:「厲婭,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鞭子打在了厲婭身上。厲婭劇烈地抖了一下,含淚起身,快步跑上台階,站在他們下面兩級的位置,仰頭說:「我不要聽這個,你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怕聽你說這個。」
卓臨城向她臉頰的方向伸出手,最終又緩緩放了下去。他靜靜看著她,負疚地說:「對不起,我愛的人不是你。」
厲婭的眼淚將她臉上的脂粉衝出溝壑,她自知狼狽,連憤怒的底氣都沒有,哀哀地問:「那你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
不待他回答,她電光石火般找到答案,指向孫菀,大聲詰問:「因為她對不對?你喜歡她……你居然喜歡她。」
見卓臨城並不否認,她重重抽噎了兩下,抬手拂去臉上的淚痕,「我真蠢,生日那天我就該猜到的……」
她恍然在原地站了半天,忽然尖刻地叫了起來:「可是為什麼偏是她?她有什麼好?你為什麼寧願喜歡一個讀到高中都不知道穿文胸的笨女人也不喜歡我。」
一旁,孫菀如同被重重抽了一個耳光,目瞪口呆地看著厲婭,小腿因恥辱發起抖來。她緊咬的唇上,一絲血痕沁了出來。她忽然不想再站在這裡,覺得今天晚上的事情一定是一場噩夢,從噩夢中醒來的最好辦法就是離開。
她木然掙脫卓臨城的手,踉蹌地歷階而下,剛走到馬路上,身後就傳來卓臨城緊張叫喚她的聲音。
她頓下腳步,沒有回頭,厲聲說:「不要叫我!」
她掩住耳朵,一行熱淚無聲地滾了下來。
一輛計程車停在她朦朧的視線里,她無比狼狽地拉開車門,落荒而逃。
孫菀關了手機,在屋子裡悶了幾天,直悶得眼窩深陷,面色蒼白。
她像一隻鴕鳥埋首在沙里,既不敢面對厲婭,又沒臉面對蕭尋。她將自己那晚的亂性歸咎於酒精。她把百度上有關長島冰茶看似溫和,後勁極大的評論看完,一直蜷縮著的心才略寬了些。
黎美靜見她每天縮在家裡,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老辣而刻薄地指出,「那天你急匆匆出門後,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了?我看你最近哪裡都不對勁,說你生病,卻沒見你咳嗽鼻塞發燒,說你沒病,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整個臘月里只見你早出晚歸,該不是夜路走多撞邪了吧。」
孫菀想著卓臨城的臉,咬牙切齒地說:「是啊,我是撞邪了!」
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麼會把自己推進背叛友情、背叛愛情的深淵。
在家裡煎熬了七天,孫菀到底忍不住開了機,此起彼伏的簡訊鈴聲持續了一分多鐘,看著不斷交替的「蕭尋」「厲婭」,她的一顆心幾乎被內疚擰出血來。
未等簡訊鈴聲落下,她神經過敏地將手機遠遠丟在了床角,將頭埋進衾枕里。大腦里天人交戰數百回合後,她猶豫著打開了最近一條來自厲婭的簡訊,入目是一行極簡短的話:什麼時候不想當鴕鳥了,打電話給我,我們談一談。
孫菀捧著手機,乾涸的眼窩裡泛出點淚光。
她不敢打電話給厲婭,折中地發了條簡訊,約她在A大附近的星巴克見面。
孫菀抱著一顆被潑咖啡、甩耳光的心,準時去了約好的星巴克。她原以為自己去得夠早了,不料厲婭去得比她更早。
她靜靜坐在角落的大幅窗玻璃下,穿著一件白色的皮糙。皮糙是很容易被穿出暴發戶氣質的東西,但厲婭駕馭得很好。不同於那晚,她今日化了淡而精緻的妝容,整個人顯得既明艷又貴氣。
孫菀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忐忑地坐下,雖然見慣了她的美,但還是在她的容光下自慚形穢了一把。
厲婭眯著眼睛久久凝望著孫菀,嘴角漸漸勾起一絲似是而非的苦笑,「你愛上他了。」
厲婭口中的「他」讓孫菀尾指輕輕一跳,她垂著頭,屏住呼吸搖頭。
不等厲婭再開口,孫菀連忙將卓臨城請她做人物專訪的事情一五一十道來,又再三強調,他們那天晚上都有些喝高了。
厲婭直勾勾地盯著她,「根本就沒有人物專訪這回事。他不過是在跟你玩皮格馬利翁遊戲而已,你居然真的就一頭栽了下去。」
孫菀一愣,微微張開嘴,難以置信地看著厲婭。
「你看過赫本的《窈窕淑女》嗎?高貴的語言學家愛上了貧賤粗俗的賣花女,就像賽普勒斯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雕刻的少女像----太過感性單純的人都很容易愛上自己傾注過心血的作品。」厲婭面無表情地將所有方糖都放進自己的咖啡杯里,端起來淺淺啜了一口,幽幽說:「離他遠點,否則,以後連皮帶骨被他吞了,你都還不知道怎麼著的道。」
孫菀的鼻尖驟然紅了。桌子下,她的雙手緊緊蜷著,連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膚都未曾察覺。
「老孫,這件事情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那天晚上說錯了話。把頭抬起來,好好看看我,也讓我好好看看你。以後,我們可能很難這樣面對面坐著了。」
孫菀聽她這話說得突兀、淒涼,驟然抬起頭,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厲婭輕輕噓了口氣,將一杯檸檬水推到孫菀面前,「還記得我的夢想嗎?紐約大學表演系。我馬上就要去那裡了。一部電影作品,三封推薦信,一張國際信用卡,他就這樣把我打發了。」
她的聲音微微發著抖,「算起來,我其實是賺了,可是我一點兒也不高興。這幾天,我把什麼都想清楚了。他盯上了你,卻拿我當跳板來你身邊,以為事後付我一筆報酬就可以好聚好散,卻沒有想過,哪怕是一條跳板,被踩久了也會痛。」
孫菀感到口中的檸檬水酸得幾乎難以下咽。
默了良久,厲婭手中的咖啡勺咚的一聲掉進咖啡杯里,一行眼淚無聲無息地從她眼角滾落。
她抬手抹去眼淚,抽泣了一下,「聽過剝洋蔥的故事嗎?這一年來,我每天都在剝洋蔥,只想看看他的真心在哪裡。但是剝到如今,我已經相信,像他這種人是不會有心的。我走了以後,會徹徹底底忘記這個人,徹徹底底忘記這裡的一切。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你惹不起他。」
孫菀一顆心絞著疼,她繃著蒼白的臉,不停搖頭,「不會的,我永遠都不會再見他了。」
「由不得你的。你覺得他費了那麼大力氣,會半途而廢嗎?他之所以在這時候抽掉我這塊跳板,是因為他已經到了他想要到達的位置。你要千萬小心。」
厲婭的描述讓孫菀不寒而慄,卓臨城在她心目中的完人、貴人的形象,被厲婭這幾句話轟為齏粉,潛意識裡,她對卓臨城生出一種莫大的畏懼來。
自從與厲婭在星巴克分手後,孫菀心裡空得厲害。站在北京四通八達的街頭,她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徘徊了良久,她神情灰敗地攔下一輛計程車,直奔鼓樓醫院。
到了醫院樓下,她在小賣部里買了幾斤新鮮水果,心情沉重地往住院部走。
一路上她都在擔心怎樣跟叔叔阿姨解釋最近的音信全無,她更加沒有勇氣面對蕭尋,生怕被他看出一點點有關那晚的蛛絲馬跡。
短短几百米的路,她足足磨蹭了二十分鐘。切實站在蕭媽媽病房外時,她惴惴不安地靠著牆壁,深呼吸了幾口,才鼓足勇氣擠出微笑推門而入。
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到蕭媽媽的病床上時,嘴角那點微笑瞬間凝固。她驚訝地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陌生男人,疑心自己走錯了房間,正準備退出去驗看,然而,病房裡其他的熟面孔又提醒她,她沒有看錯房號,而是別的什麼錯了。
她頓時發起慌來,腳步機械地走到那張病床前,嘶聲問:「我阿姨呢……我阿姨是不是換病房了。」
那個陌生男病人一頭霧水地看著她,見她面色嚇人,忙將無辜的目光投去對床的老病號。
孫菀被他的目光一提示,立刻扭頭問對床那位:「余叔叔,我阿姨呢?我阿姨去哪裡了。」
那個老病號目光閃爍了幾下,結結巴巴地說:「她……她大前天夜裡……去了。」
「去哪裡了。」
孫菀如遭悶棍,大腦選擇性地跳過「去了」最通俗的意思。
老病號為難地說:「她前天夜裡過世了。走得很突然,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男朋友和你叔叔前天大清早就托送遺體回家了。」
孫菀猶不肯相信,眼淚顫悠悠地懸在眼眶裡不肯落下。她哆嗦著去翻手機,找到蕭尋的號碼按下撥通鍵,沒頭沒腦地往門外走。
她邊走邊迎著夜裡的寒風大口大口吸著氣,外界的一切嘈雜聲全都遠遠遁去,全世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聲和凌亂的腳步聲。
電話通的那一瞬,她大聲地哭訴道:「蕭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電話的……阿姨……」
蕭尋反倒比她平靜,「菀菀,媽媽以後都不用受苦了。不要哭,媽媽生前一直都很堅強,她不喜歡看見別人哭。」
孫菀哽咽著拼命搖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落下,斷斷續續地說:「我馬上買機票來西安。」
蕭尋靜靜地說:「不、不,你別來,過完頭七,我就回北京。」
孫菀頓住腳步,站在醫院溫暖的大廳里,緊緊握著手機,半晌說不出話來。
電話那端傳來寒風悽厲的呼嘯聲,像有一股來自遙遠、虛空黑暗裡的冷風鑽進了孫菀的衣領,「你不多陪阿姨一段時間嗎。」
「不需要。公司的假期只有那麼長,我必須回來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孫菀越來越看不懂他了,「有什麼比守孝更重要的。」
「有很多。比如,我要做事,我要活下去,活好一點。逝者已矣,沒有什麼比活著的人更重要。」
孫菀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聲息明明就在耳邊,可是為什麼她竟然會生出一種錯覺,他在一片茫茫風雪中拋下止步不前的她,越走越遠、越走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