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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這天下午,剛從陝博看完展覽出來,冷不防地就遇見了一場過雲雨,正在過天橋的她被淋了個半濕。哭笑不得的她只好攔下一輛三輪車,讓師傅慢慢往大雁塔趕。

    她剛在車上坐定,包里的手機就響了。她手一邊翻紙巾擦水一邊接聽電話。電話那端,明顯是很空虛的厲婭漫無邊際地和她一通神侃,孫菀忍了幾分鐘終於叫停,坦言自己要趕去大雁塔看日落,讓她閒話少說。

    厲婭有點擔憂地說:「姐姐,你不剛淋雨嗎?趕緊給我滾回青旅洗澡,小心感冒。」

    孫菀不以為意地說:「大熱天淋那麼點雨,哪裡就會感冒啊?你以為全世界人都跟大小姐你一樣弱不禁風?我身體好著呢,十幾年都沒吃過感冒藥了……」

    這時,正在開車的三輪車師傅悚然回頭看了孫菀一眼,孫菀立刻捕捉到了這個意味複雜的眼神,掛了電話就問:「師傅,怎麼了?你剛才看我幹什麼啊。」

    師傅搖搖頭說:「姑娘,我勸你別去大雁塔了,回去換衣服吧。這段路我不收你錢。」

    孫菀有些好奇地問:「為什麼呀。」

    「我怕你感冒。」

    「啊!怎麼會?」孫菀覺得這師傅有些大驚小怪。

    「你剛才要不說那番話,可能還不會感冒,說了就不一定了。」

    孫菀徹底被這神神叨叨的師傅弄暈了,險些沒像廣東佬那樣一聳肩,瞪著大眼睛說一句:「點解。」

    「姑娘,你來西安前沒聽過一句話啊:陝西地方邪,能說不能厥,說個王八來個鱉。意思是,你不要在陝西的地頭亂講話,要是亂說話,好的不靈壞的一定靈!」

    孫菀怔了怔,她確實聽導遊說過,西安有「言靈」,導遊還舉了很多例子證明這點,但是孫菀一點也沒把這當回事,反倒以為是導遊穿鑿附會出來的噱頭。

    此刻聽這老師傅一本正經地說,她的心裡有點擔心,但是她堅決不願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她暗想,今天就以身試法,看看到底有沒有那麼靈,大不了就是感冒嘛,不怕。一念轉過,她堅持讓師傅帶她去大雁塔。

    結果當天夜裡,孫菀就為自己的剛愎自用付出了代價。她非但感冒了,而且是一場來勢洶洶的重感冒。短短几個小時,她的嗓子就啞得近乎失聲。

    孫菀不信邪地在青旅前台買了感冒藥,然後飲牛般灌著白開水,折騰到後半夜才睡下。次日醒來,她悲觀地發現昨天的感冒藥非但沒有起效,反而讓她的病情加重了。

    睡在她對床的女生離開前好心提醒她,有些青旅的感冒藥是過期的,最好不在青旅買這類東西。說完,她給孫菀留下了一個蘋果,讓她起床後去正規藥房買藥。

    可憐孫菀連對她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遑論去藥房買藥?她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床鋪,有種溺水的絕望。

    她強忍著高燒,一邊喝水一邊啃那隻蘋果,堵得死死的兩隻鼻孔讓她疑心自己馬上就要窒息死去。

    吃完蘋果,她軟綿綿地靠坐在床上,腦子裡一點兒好事也沒想,不是想起87版紅樓夢裡林黛玉死前焚詩稿的畫面,就是在心裡默念「僵臥孤村不自哀」,然而轉念一想,人家那都是死得重於泰山的,自己這樣不聲不響為蕭尋死了算什麼?

    想到蕭尋,她的鼻子越來越酸,一點滾燙的淚從眼角滾落。這時,一點孤勇從她絕望的心底升起,她再不想理會那些小女兒的矜持。她抓起手機,找到蕭尋的名字,撥通他的電話,沒頭沒腦地用公鴨嗓對那邊說:「蕭尋,我懷疑我要病死了……」

    幾十公里外的蕭尋哪裡知道她這句話背後有那麼多曲折,瞬間有種被雷劈中的感覺,哭笑不得地問清狀況,得知她病倒在西安,問清地址後,二話不說就趕了過來。

    數日不見,蕭尋越見清瘦,皮膚也黑了不少。孫菀眼巴巴看著他,險些沒掉下眼淚。

    蕭尋見她燒得面目浮腫,一雙修眉擰得幾乎打結。他上前拉起她的手,伸出兩根指頭在她手腕上一搭,片刻後,果斷地說:「跟我回家。」

    孫菀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一下失卻了應對。

    蕭尋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來得突兀,他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用陝西方言對電話那端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在孫菀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孫菀還準備裝一下矜持,他已不由分說地將她雙手拉到了自己肩上。

    等到了蕭尋家,孫菀才真正明白什麼叫作家徒四壁。

    若非親眼所見,孫菀真不敢相信中國還有這樣貧困的農村,她更不敢相信眼前這座沒有粉刷過、連玻璃窗都沒有裝的毛坯平房裡竟走出了一個A大高材生。

    她恍然如夢地站在他家平房前的院子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蕭尋一言不發地從廚房拿了碗來,從煤爐子上的瓦罐里倒出一碗褐色液體,遞到孫菀面前,「喝了它,感冒很快就會好了。」

    孫菀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接過碗喝了一大口,誰知那藥苦得她恨不得長對翅膀飛出去。蕭尋看著她皺成一團的小臉,似有些內疚,內疚家裡連一點甜的東西都找不出來。孫菀見他這樣,心裡酸酸軟軟的,便強忍著那苦,大口大口地把藥汁全灌了下去。

    見她把藥喝完,蕭尋用方言沖裡屋叫了一句什麼。一個穿著背心、短褲,瘦骨嶙峋的老人應聲而出。老人友好地沖孫菀笑笑,笑容里有些靦腆。他用土話問過蕭尋後,從爐子旁找出一個尖尖的碎碗碴,一手抓住孫菀的胳膊,大力捋了幾下,另一手飛快地用碎碗碴在她胳膊上一紮,一線黑血霎時流了出來。

    孫菀驚叫了一聲,惶然看著蕭尋。

    蕭尋微微一笑說:「好了,沒事了。」

    他話音剛落,孫菀就覺得鼻子驟然通氣了。她抬手掩住唇,簡直不敢相信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我繼父是這裡的中醫,一般的病他都能看。」

    聽蕭尋這樣說,孫菀連忙朝他繼父點頭致意。這時,她才發現他家院子裡曬著各類中糙藥。

    「要是不嫌棄,今天就先在這裡住下,等明天病好後,我送你回西安。」蕭尋說得篤定,顯是對繼父的醫術很自信。

    孫菀哪裡會嫌棄,道了謝後又問:「怎麼沒看到你媽媽。」

    蕭尋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沉重,「她----身體不舒服,在裡屋躺著,我帶你去看看她。」

    孫菀跟著蕭尋走到裡屋,好半天才適應裡屋幽暗的光線,倒是躺在床上的人先發話道:「尋尋,這位是?」

    說的居然是普通話。

    孫菀不待蕭尋開口,走上前自我介紹,「阿姨,我是蕭師兄的學妹。」

    她這才看清蕭尋媽媽的臉極蒼白清瘦,瘦得幾乎可以看見皮下嶙峋的骨,但不難從這張臉上看出她年輕時姣好的容顏,原來蕭尋是像媽媽的。

    蕭尋的媽媽慈愛地看了她一會兒,「你這個小學妹真可愛。」

    說著,她撐著從床上起身,「尋尋,去地里割點新鮮蒜苗,我給你學妹做臊子麵吃。」

    孫菀見她身體狀況堪憂,連忙推拒,「阿姨,不用麻煩----不如,讓我下廚,給你們做頓北京打滷面吧。」

    蕭尋媽媽正想說點什麼,蕭尋上前按住她,「你好好睡午覺,我去做。」

    他話還沒說完,門外傳來一個女孩子尖尖的聲音,「蕭尋----蕭尋----吃石榴了。」

    孫菀循聲看去,就見一個扎著馬尾的高個子女生走了進來,她見到孫菀,愣了下,隨即壞笑著指了指蕭尋,「蕭尋啊蕭尋,速度真快啊,堂嫂都給我帶回來了。」

    蕭尋眼帘一垂,壓低聲音說:「蕭雅,別亂說,孫菀是我們A大同學。」

    「啊?」那個叫蕭雅的女孩走到孫菀面前,「你是A大的。」

    孫菀點點頭,一頭霧水地看著她和蕭尋。

    蕭尋從蕭雅拎著的竹籃里拿出一個石榴遞給孫菀,「這是我堂妹蕭雅,也是學新聞的,和你一屆。」

    他像是想起什麼,又補充了一句,「說起來你應該感謝她,如果上次不是她病了,我就不會代她聽課,也就沒機會順便幫你畫題了。」

    蕭雅的出現打破了剛才過於客氣的氛圍。她嘰里呱啦地神侃了一番後,又主動攬下了下廚招待客人的活兒,給了蕭尋一個周全。

    孫菀的病第二天就好了,但她厚顏佯裝還沒好透,又在蕭尋家挨了兩天。這兩天裡,她不是幫著蕭尋的爸爸曬、收糙藥,就是幫著蕭尋做各種農活。

    兩三天下來,孫菀通過蕭雅透露的隻言片語以及自己的觀察,對蕭尋家的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蕭尋的生父原是這個村的村長,蕭母是當年下放到這邊的知青,二人婚後很是恩愛。只可惜蕭父去世得早,蕭母又因體弱多病改嫁給經常照顧她的老中醫。

    蕭尋的繼父長蕭母十歲,無子無女的他不但對蕭母貼心,也將蕭尋視如己出。這些年來,蕭尋繼父把所有收入都用在替蕭母治病及資助蕭尋讀書上,因此家徒四壁,困頓不堪。孫菀很好奇蕭媽媽到底得了什麼病,但見蕭家人對此諱莫如深,她也只好扼殺掉自己的好奇心。

    第三天吃過早飯,孫菀幫蕭媽媽收拾完廚房後,就提出了要告辭,正在一隅清洗新鮮黨參的蕭尋放下手中的活說:「如果不急的話,我帶你去個地方。」

    蕭尋所說的地方是漢陽陵。

    漢陽陵是漢景帝劉啟和皇后王娡的合葬陵,因地處咸陽荒郊,加上宣傳做得不夠好,名氣不如其他景區大,很多遊客都不知道這條旅遊線。

    孫菀本來把去漢陽陵的計劃放在兵馬俑之後,卻因在看過兵馬俑後大失所望,打消了去漢陽陵的念頭。以她的邏輯來判斷,馳名中外的兵馬俑也不外如此,那之前聞所未聞的漢陽陵,只怕更加觀之無趣了。

    因此她聽蕭尋說要去漢陽陵,本來並不抱希望,誰知他的單車在駛過一大段羊腸小路後,竟穿越進了一片人蹤罕至的世外桃源。

    只見一座檐牙高啄漢式宮殿靜靜聳立在一片萋萋芳糙中,視野可及的範圍內,除了及膝高的綠糙和那座宮殿,再見不到一個人的蹤影。

    孫菀被撲面而來的歷史感震撼住了,回頭看了眼倚在單車上的蕭尋,「真是個驚喜……要不是你在我身邊,我還以為自己穿越時空了。」

    這時,一陣風吹過,宮殿檐角的銅鈴在風裡發出悠遠空寂的聲響。孫菀瞬間愛上了這裡的空曠蕭條與極富古意的深沉、敦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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