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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一節課後,她的語文老師,一個脾氣溫和的中年男人終於忍不住將他的「愛將」叫到門外,欲言又止好幾次才說:「孫菀啊,你會不會有點穿得太少了?我是說,會不會有點冷啊。」
一頭霧水的孫菀忙擺手說不冷,那男老師又不能點破,猶豫了半晌只好隱晦地說:「學生還是穿著樸實點好,你以前那樣穿就很好,這些過於艷麗的衣服,還是不要穿了。再說,也小了……回去讓你母親給你買點大的衣服,一定記得轉告她是我說的。」
最後,還是孫菀班上的一個女同學看不過眼,趁中午去學校附近的市場買了一個便宜的棉布文胸,把孫菀帶去女廁所叫她換了。這個女同學,就是孫菀以後的至交閨蜜厲婭。
知道自己丟了多大的人後,孫菀的驕傲與自信徹底分崩離析。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抬起頭來正視任何一個男生,每到上語文課的時候,她都如坐針氈。她的眼睛裡不再有以前那種對美、對未來、對自由的憧憬,不再敢有對庸俗、虛假、醜惡的審視批判,整個精神世界都開始委頓下去,低入塵埃。
好不容易熬到高二分科,文理都很出眾的她毅然選了文科,因為那樣她就可以遠離男同學,遠離高一時代的屈辱記憶。
她終於意識到貧窮的可怕,開始羨慕同學們的隨身聽,羨慕他們可以穿「名牌」美特斯邦威,羨慕他們可以在體檢時大大方方地脫鞋稱體重,因為每到這時她都要絞盡腦汁逃掉體檢,她死也不能在全體師生前露出顏色不同、破了好幾個洞的襪子!
她開始向媽媽要求新襪子、新衣服,但毫無例外,換來的全是黎美靜的叫窮訴苦聲。孫菀在接受了這個說法後,便不再向她提出任何物質要求。
然而高考前的一次意外,完全顛覆了孫菀的認知,也徹底摧毀了她對黎美靜所剩無幾的信任和依賴。
高考前,校方要求考生辦理身份證。孫菀跟黎美靜提了幾次這件事情,都被忙於餐館生意的黎美靜拋之腦後。老師向孫菀發最後通牒的時候,正巧黎美靜有事不在北京,無奈之下,孫菀決定自己拿家裡的戶口本去派出所辦身份證。
她進了媽媽的臥室,沒頭沒腦地開始里外翻找戶口本,無奈她如何翻找,都找不到那個暗紅本子。情急之下,她只好把媽媽壁櫥里的衣服全都清了出來,這時才發現壁櫥最裡面有一個暗格。她鑽進壁櫥里,打開那個暗格,終於找到了戶口本和家裡所有的證件、存摺,以及……十根金條。
已經十八歲的孫菀早已不是懵懂孩童,她知道那些金條的市值,更加知道存摺上的數字是個什麼概念。
她保持著半跪的姿勢,雙手僵僵地垂在兩側,愣愣盯著那個暗格里的世界,直盯得眼睛發脹、發澀,才木木地回頭望向臥室外的陽台。
陽台上,白亮的盛夏日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一根鏽蝕了的長鐵絲上掛著兩條屬於她的、破了洞的紅色內褲。
那樣熾烈的白日光,那樣刺眼的紅色,就像烙進了她的腦子裡,只要她一閉上眼睛,那一幕就會浮現在眼前,永不褪色。
孫菀始終沒有正面戳穿所謂家貧的真相,只在心底多添了些許涼薄。
那算命的倒也舌毒,輕描淡寫地就算去了她的父母緣。
高中畢業後,孫菀毫無意外地考入了A大,國內最頂尖的幾所大學之一。
高考完那個暑假,孫菀打了幾份工,在大學開學前賺夠兩千塊,然後帶著那筆錢去動物園批發市場買了一大堆四五十塊錢,卻在她看來cháo爆了的衣服入了學。
A大離通州家裡不過兩小時車程,住校的孫菀卻儘量避免回家,將全部精力投注到學習和打工賺錢中。
她受夠了貧窮,受夠了灰撲撲的衣服,受夠了自卑畏縮的青春。她發誓她要憑一己之力過上煥然的新生活,做回真正的自己。
從十九歲到二十四歲,她一步步實現了對自己的承諾,擁有了體面的生活,體面的社會地位,也從未再因任何事情卑怯悽惶,長成了爸爸期待的樣子。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有了囤積襪子和內褲的怪癖----只有將一打打的高檔襪子和內褲堆放起來,她的內心才能得到某種怪異的安寧。
孫菀和厲婭的交情始於七年前那隻十塊錢的棉布文胸。真正結緣,卻是在大學以後。
孫菀與厲婭以並列第一的分數考入A大。她二人不在一個系,論理說自當從此山水不相逢,不料那年A大改革,對大一新生住宿採取跨學院、跨專業「混搭」安排,首次把不同專業,但是在學習上有契合度、互補性的學生安排進同一間宿舍,以便於新生接觸不同專業的同學,擴大交際圈。因為這一安排,新聞系的孫菀竟和心理學系的厲婭分在了同一個宿舍。
大學報到後,孫菀在宿舍門口見到了久違的厲婭。厲婭見了她,先是一愣,眉目中眼波微微一轉,朝她露出一個風情萬種的微笑。
厲婭的身後,一個微胖,看上去很粗糙愚鈍的胖男孩在給她收拾床鋪。孫菀高中時聽說厲婭有個死忠的富二代男友,不但鞍前馬後任她差遣,更是包攬了她的一應開銷。此番見這光景,那個胖男孩應該就是傳說中厲婭的男友。
除了厲婭以外,孫菀其他兩個室友都來自江西,一個叫馬蕊,另一個叫江明珠。等到滿屋子的人都折騰消停了,孫菀才磨磨蹭蹭地爬去僅剩下的上鋪,收拾起來。
大一的第一個晚上,四個女孩互相表現出刻意的禮貌。
大家面上都掛著客氣的微笑,私底下卻用目光揣測著彼此的背景、性情。很快,馬蕊和江明珠就因相似的生活背景結成統一戰線,熟稔得恨不得互稱姐妹。出於女人的本能,她們一致把妖妖嬌嬌、從入夜開始就跟不同人煲曖昧電話粥的厲婭打為異類。同時,她們覺得沉默訥言的孫菀是個很好籠絡的主,不約而同地對她獻起殷勤來,以期將這四分天下扭轉成劃江而治、以多凌寡的格局。
她們看不慣厲婭很在情理之中,相較於她們的灰頭土臉,總在寢室著一襲華麗暗紅睡袍、用真我香水把小窩噴得像絲芙蘭專櫃的厲婭簡直像一顆飽滿誘人的智利紅櫻桃。她們瞧不得厲婭每天敷著昂貴面膜,在寢室聽崑曲的矯情樣子;瞧不得她有事兒沒事兒在寢室翹著蘭花指玩茶道的做作姿態;更加瞧不得她在床下塞滿各種奢侈高跟鞋,不知道穿哪雙的張狂做派。
但是女人由來是種奇怪的動物,越是看不得越忍不住要看,看到最後,她倆索性直接在背後稱厲婭為「Bitch」。
孫菀是個善於總結的人,她把她們對厲婭的全部非議總結為兩句話:一、厲婭真是個連洗面奶都要問男人要的Bitch!二、就這樣一個Bitch,還老在宿舍看英文版的黑格爾。
她們覺得厲婭不但侮辱了全A大的女性,還侮辱了黑格爾。
和馬蕊、江明珠不同,孫菀絲毫沒有閒心指摘別人。深受過黎美靜經濟制約的她,比養尊處優的同齡人更加明白什麼叫作「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為了早日實現心中那些高遠的追求,她頂著一副林妹妹的身板一頭扎進錢眼裡,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
她用高三暑假打工攢下來的錢和第一個月的生活費批發了絲襪、熱得快、塑料盆等東西,趁黑在學校外面擺起地攤。由於這些東西迎合了大一新生的需求,很快銷售一空,給她帶去了可觀的利潤。
接下來,頭腦活絡的孫菀又發現了新的商機。那兩年很流行吃壽司,孫菀上網自學了各種壽司的做法,每天都拿小電飯鍋偷偷煮一鍋米飯,在寢室做成壽司,於第二天早上寄賣在學校外的早餐攤子上。除此之外,她還兼職做了移動的校園代理,每天奔波於各種電話業務。
三個月的勞苦給她換來了四台二手電腦。
電腦到貨後,孫菀結結實實地請三位室友吃了一頓大餐,請她們准許她在宿舍開一個小網吧,並再三保證,一定會在熄燈前一個小時停止營業。她拿出的回報是,在沒有客人的情況下,她們三個可以隨意用她的電腦。
在孫菀上大學的年代,電腦還是個奢侈品。對馬蕊她們來說,能免費撈到隨時上網的機會,犧牲一點安靜是相當划算的,於是,孫菀的小網吧就在5號樓里秘密地開了起來。
然而,年齡相仿的四個女孩,對網絡的利用方式卻大相逕庭。錢串子孫菀主要是用網絡學炒股,馬蕊和江明珠熱衷於網絡聊天和勁舞團,厲婭則註冊了一個徵婚、交友的網站,在上面大肆發著自己的美照,引得那個網站的男人如過江之鯽般拜倒在她的傾城容貌下。
於是乎,她每周的約會猛然多了起來,宿舍的電話被各種找她的男人打成了熱線。
有天,厲婭前腳剛一陣香風地卷出去,江明珠後腳就跑去走廊上盯梢。
幾分鐘後,江明珠一臉憤憤地回來,「上了輛大奔!遲早是個被包的,二奶相!」
馬蕊立刻陰陽怪氣地接腔道:「什麼叫把男人玩弄於股掌啊?這就是!你看她在外面這麼花,她那個男朋友還那麼死心塌地,恨不得把心挖給她。還有她那個C大的乾哥哥,明明知道她有男朋友,還一臉此情不渝狀!這對干兄妹沒事兒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就這樣了,她那個富二代金主居然也不吃醋,笑呵呵地跟在後面伺候著!這叫什麼事啊。」
寢室里的人都知道,厲婭身邊有兩個男孩子,一個是她的矮富醜男友莫昆,一個是她的高窮帥乾哥哥季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詭異關係,卻被厲婭處理得滴水不漏。
正在寫一張兼職簡歷的孫菀被吵得不行,看了她們好幾眼,最後還是咬了咬唇,隱忍地裝沒聽見。
孫菀本以為接下來四年都要在她們對厲婭不懈的攻訐中度過了,然而一個多月後,忽然發現寢室里的風向變了!馬蕊和江明珠非但不再排斥厲婭,反倒變成了她的忠實跟班,只要厲婭在寢室,總是圍著她談笑風生,要是厲婭哪天晚上不回寢室,就會一臉悵然若失狀,仿佛失去了生活重心。
孫菀有點拎不清狀況,也因此對厲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她到底有什麼魅力,不但把身邊的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連兩個厭她至極的人也能被她收入麾下?
於是,孫菀開始不動聲色地研究起厲婭來。
她不否認厲婭是個大美女,但是平心而論,厲婭的容貌不是沒有缺陷:她的眼距過寬,眼睛長而柔媚,如果不認真化眼妝,就會給人一種睜不開眼睛迷離無神的感覺。加上她的鼻尖長得極瘦尖,更襯得那張臉妖媚如狐。頂著這樣一張臉,她卻將清純裝得惟妙惟肖。可以說,她這張臉就是通往任何男人心裡的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