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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42:51 作者: 御手洗蘑菇
    從南走到北,從白走到黑,舉行我自己的悼念。從外婆樓下出發,我心漫無目的,滿眼卻全是目的。

    幼時常去理髮的小店,不知何時換了主人,現在改為販賣自製的簡易西餐。路過店鋪門口,裡面飄來炸雞與咖喱香氣,掃一眼價格,比肯德基麥當勞便宜得多。門前立著一個音響,單曲循環著聖誕快樂歌,就在我進屋買可樂的片刻時光,已經被祝福了無數句「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傍晚我行至野球場,看見一度破碎的球網仿佛經過了整修,門柱上的白漆顯得光潔一新。

    走了一天,此時方覺出疲累,我腳底走得發疼,慢慢挪到梧桐樹下休息。

    我凝神仰望這棵二球懸鈴木,梧桐是北方江城的行道樹,在南溪則少見得多。

    這棵梧桐頗有些來歷,樹齡大概要從民國算起。它的主幹粗壯而略微傾斜,旁支向四面八方舒展,葉片碩大,大到可以擋住現在的我的整個頭臉,細碎的日光透過葉片落在我的發上肩上,印作點點光斑,好似對遊子溫和的撫慰。天空被枝丫割的四分五裂,在我頭頂呈現為湛藍而發光的碎片,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從未離家、踢球累極便隨意躺在樹下看天看雲的少年。

    於是我開始上樹。

    這一行為或許於卡爾維諾和柯西莫具有象徵意義,於我只是字面意思。至少上樹的那一瞬如此。

    我將背包扔在地下,手腳並用,不甚筆直又粗糙的樹幹使我並不費力就爬到一定高度。直至我坐穩枝頭,任晚風拂面,才想起若不賦予這一行為一些意義,未免可惜。

    「看,有人上樹!」

    一個穿C羅尤文球衣的小孩對一個穿C羅皇馬球衣的小孩說道。

    愛著一個偶像,是為同仇敵愾的幸福。

    我靜靜坐在高處看他們輪流射門,兩人站在點球點罰球,幾次空門不進,腳下技術比我和江子游差遠了。不過他們年紀更小,早些培養默契,刻苦練習,說不準日後也是一對雙子星。

    一個走到門柱邊翻找背包,不一會兒取出瓶礦泉水來,另一個猛衝過去,劈手奪過,「我先喝!」

    他們的球隨意滾在地上,被風吹向梧桐樹邊。

    我的小腿晃啊晃,心想在樹上凌空抽射,不知滋味如何。

    這時,褲兜里手機忽然震動,一聲聲如催命一般。

    真箇沒有眼色,偏在這時打斷我抒情。

    我就著不甚瀟灑的坐姿往屁股後摸了幾次,被壓得太緊,竟一時摸不出來。我一手抱住樹幹,另一手猛地一抽----

    樹下兩個小C羅見證了寧一禾此生為數不多的黃油手時刻。

    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柯西莫的墓志銘。

    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

    垂垂老矣之時,跳上熱氣球隨之飛走,真是浪漫的死法。

    而我上樹的重要性尚未找到,下樹的必要性便迫在眉睫。

    眼見我手裡江子游的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墜落----

    樹下一個C羅撿了起來,仰頭看我,「啊,碎了。」

    艹!

    ☆、第 7 章

    用了三年的手機,多少有點感情,碎就碎了,換個屏接著用唄。

    江子游的電話,我自然沒接起來。花了點時間弄開機,只有他的一個未接來電,簡訊是沒有的,社交軟體也一片死寂。江子游上一條朋友圈,還是落地烏魯木齊時,一張裹得只剩眼睛露在外面的自拍。

    該死啊,看不清。

    我握著添了兩道傷痕的手機,手指停在撥號鍵上。

    一個人若就這樣消失了,何時才會被人發覺呢。

    想來有老師同學幫扶,實在不必操心你的。

    那就第一祝你工作順利,第二祝你平安喜樂,第三祝你早日歸來。

    十二月的南溪,夜風涼涼的,我抱著胳膊往回走,今夜還要回外婆家睡。

    她的軀體既在人間,靈魂大概不會走太遠吧。

    萬一她老人家正巧回來看看,興許能與我打個照面呢。

    哪個小崽又來禍害我家啦?

    我淚眼朦朧,倚在門邊挪不動步,阿婆,是我。

    啊呀,是一禾回來啦。

    她慈祥地看著我笑,或許還摸了摸我頭,只是一轉身便又忙活去了。

    老人家總是這樣,從早到晚,沒事也會找事做。

    一天天的哪有那麼多事做呀,您就不會享享清福嗎?

    你小孩子,你不懂呀……

    她的神情,也不見得有多喜悅,好像我不是一年未歸的遊子,而是剛剛出門踢完球,出了一身臭汗回來要西瓜吃的混小子,一切如常。

    仿佛一切如常。

    第二天,我抱著遺像,踏上靈車,送她去火化。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至此終於,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終於回到自己家,母親依舊魂不守舍,偶爾坐著坐著便掉下淚來。往常嫌她嘮叨,現在卻有些難以忍受一屋的死寂。父親連奔喪都是趕回來的,在葬禮之後便又匆匆出差去了。這個話少的男人臨別囑咐我,想買啥買啥,別虧待了自己。

    這一年,家族裡沒有新生兒誕生,大家好似整齊劃一地老去了。

    我回到我的房間,沒有開燈。進門的一瞬間,牆上的中國地圖嘩啦一聲,於黑暗中忽然掉落熒白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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