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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0:37:37 作者: 袞袞
可他們管那叫「仙境」。
「神子」們在山林中絕望慘叫,為一線生機互相殘殺。看客們則怡然坐在高台上欣賞,下注賭誰能活到最後。有時興起,還會親自駕馬,挽弓搭箭,同狼犬一起圍獵。
就是在那裡,她遇見了衛暘。
十五歲的衛暘。
沒有錦衣華服的奢華,也沒有萬人擁躉的氣勢,就只有一身襤褸,滿面風霜。同牢籠里的每個人一樣,卻又跟他們不一樣。
即便落魄為奴,他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痛哭,為即將到來的可怕命運絕望。身子盡力往牆角縮,奢望靠這點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只有他,孑然坐在小窗下,仰頭望著山嵐間冉冉升起的朝陽,不哭,也不躲。
滿身腌臢,卻又纖塵不染,舉手投足間的尊貴風儀,元曦從未見過。
晨曦灑在他破敗的囚服上,也能漾起幾分仙氣,煞為好看。
那時,她就是叫那幅畫面吸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衛暘冷冷睇來一記眼刀。
她嚇得心肝哆嗦,卻還是沒鬆開,只怯怯望著他的眼,哽咽道:「我想活下去。」
這是她的願望,自曉事起就一直要拼盡全力,才能實現的願望。
除了嬤嬤,她沒跟任何人說起過。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那種情況下,告訴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許是冥冥之中,她覺得他能救自己?也可能只是因為,她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在天黑之前,趁著自己還有機會說話。
可他卻漠然甩開她的手,一聲不吭。
太陽落山後,他們就被蒙上眼,帶去了野狼谷。
夜裡的野狼谷是極可怕的,風疾狼嘯,箭矢如雨,斷肢殘骸隨處可見,呼吸間都是濃烈的血腥,令人作嘔。
她被兩匹餓狼追著,攆著,周圍全是那些勛貴看客們的笑,和如血般鮮艷的海棠。
她不敢回頭,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得精疲力盡,兩腿被草葉劃出道道紅痕,腳底全是水泡。
可還是叫它們追上。
利爪踩在她腰上,沾血的獠牙已逼至她眼前,她甚至能看見狼眼裡渾濁的猩紅月光。
她忙閉上眼,以為這就是自己短暫人生的終點。
可預想中的疼痛卻遲遲沒落在身上,反而是一聲野獸的嗚咽,代替她的哭聲,響在林間,驚起一片寒鴉。
衛暘來了。
手裡拿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匕首,將那隻狼捅死在地上。
汩汩鮮血從狼身上滲出,而他的眼睛,比血還紅。
她還沒來得及從震驚中回神,就被他抓住手腕,一把從地上拉起,拼命往前跑。
夜風如刀擦過臉頰,耳邊此起彼伏全是憤怒的狼嚎,她幾乎能看見狼群朝這邊匯聚而來的可怖場景。
他也聽見了,腳步明顯加快,握在她腕間的手卻越來越緊,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月華傾瀉,兩旁滿開的海棠在夜風中招展,烈火一樣。
他就這麼拉著自己,在那團「火焰」里狂奔。背脊投落的寬闊陰影,將她完全籠罩。枝葉間灑落的月光,為他披上一層細碎的輝煌。她不由眯起眼,有那麼一瞬,以為自己看見了太陽。
自那以後,她便格外喜歡紅色,也格外喜歡海棠。
無論是從野狼谷出來,隨衛暘四處流浪的一年,還是進宮成為他「妹妹」的五年,她都會摘一枝海棠,插在自己床頭,每日醒來都能看見。
若遇上秋冬,萬物凋敝的時節,她便拿紅綢子綁在枝頭,充作海棠。
每一朵花都藏著一個名字,叫「衛暘」。
偶爾她也會摘一朵別在鬢邊,若無其事地從他面前經過。他每次不期然瞥來的一眼,都是驚艷了她一整個豆蔻年華的心動。
直到三年前,她的笄禮。
彼時燈火喧囂,進宮觀禮的車馬能從宮門一路排到京郊。
她也是難得盛裝打扮,七重禮服壓得她背都快直不起來。可一想到這場笄禮是衛暘親自為她操持的,再辛苦,她也能熬過去。
大禮初成,她穿著那身紅裝,迫不及待第一個跑去見他。
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就是很想讓他看看,很想很想。雖然大家都說好看,可她總覺得,不是他親口說的好,那就不算好。
而他也的確沒說好,漠然乜她一眼,道:「庸俗。」便收回目光,揚長而去。
一次也沒回過頭。
大抵品性高潔之人,都不喜歡這麼張揚的顏色吧?
她想,垂著腦袋失落了好久,回去就把自己的脂粉首飾,華服羅裳,統統收進箱籠當中。學著脫俗,學著優雅,學著一點一點向他靠攏,做一個氣質出塵的淑女,只為與他相配。
可衛暘還是不屑理她,多施捨一眼,好像都能要他的命。
直到後來,她看見章夕櫻一身嫣紅,含笑扶著他的手,她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歡自己穿紅色。
只因他的心上人,那個自小陪伴他一塊長大的白月光,最愛穿的便是大紅的衣裳。
章夕櫻就是那人的妹妹,長得就很像那個「她」。
是自己不配。
當真是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些了……
元曦輕嘆。
以至於她都快忘記,自己曾經還那麼、那麼地在意過衛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