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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1 14:22:23 作者: 楊溯
    他低下眉睫,「我明白了。」

    煙羅神扶著他起了身,他的腿還沒好,站起來時踉蹌了一步,兩人撞到一起,差點兒摔在地上。幸好煙羅神扶住了他,他是松竹一樣挺拔的身條,腰封一絲不苟束著腰,勒出他緊窄的好身腰,圈在臂彎里十分得勁兒。煙羅神覺得很可惜,她還沒有同他談情說愛,也還沒有真正讓他侍過寢,就要狠下心殺他的父親了。

    話本子裡肩負血海深仇的情人通常沒有好結果,除非那一心為愛的女主角昏了頭瞎了眼。她凝望他光華黯淡的眼眸,覺得他們倆大概真是要沒戲了,這雙眼無論如何是不會瞎的。

    他們去了寧安大獄,獄中陰冷潮濕,空氣中還有股濃重的血腥味。他一路上一聲不響,也不曾露出什麼悲苦的表情。他一向這般內斂沉靜,好像把所有苦難都埋葬在心裡。陰沉沉的牢房裡端坐著一個老人,斑白的發,下巴上一圈虬髯。老人聽見人聲,緩緩回過頭,與立在鐵柵外的陸遠檀對上了目光。一瞬間,他渾濁的眼眸里湧起了淚,溝壑縱橫的臉上瀰漫著淒風苦雨。

    「阿檀……」他哽咽。

    「父親,」陸遠檀低低地說,「我來了。」

    煙羅神站在後頭抹眼淚。父子好不容易重逢,卻又要生離死別。她素來是心軟的,看個話本子都哭得死去活來,更別提這場面了。可是她也沒法子,她是隱岐川的神明,肩負著數萬百姓的存亡,她不能為了兒女情長置百姓於不顧。

    她揮了揮手,底下人悄沒聲兒地端上了托盤,上頭擱著一壺無色無味的毒酒。煙羅神想了想,又讓人取來一杯蜂蜜,盡數倒在毒酒裡頭,還貼心地攪拌均勻。

    那邊廂老人沙啞地開口了:「城破那日,為父本就該自盡謝罪,可為父存著一絲希望,南方有為父的舊部,為父想著或許還能東山再起,沒想到隱岐川來勢洶洶,終究是敗於敵手。讓你留在孤城裡苦守,替為父爭取南遁的時間,是為父對不起你。」

    陸遠檀搖了搖頭,道:「為父守城,是兒子應盡的孝道。」

    「是啊,」陸雲漸老淚縱橫,「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五歲讀書,七歲習劍,你從未讓我操過心。你勤於政務,勞於民生,才十八歲便懂得為父坐鎮廟堂。兩年前隱岐川兵臨城下,你臨危受命,拒敵於一線天,苦苦守了兩年。而今我讓你留在一座必將敗落的城,你也毫無怨言。」

    陸遠檀閉上眼,一滴淚滑落臉頰。他道:「莫再說了,父親。」

    「孩子,二十年來你從未行差踏錯,陸氏不因黑貘神而揚名,更不因百年家聲而顯赫,而是因為你們這些有德行的子弟。可是,」陸雲漸驀然瞪大眼,「為何你竟在此時令家族蒙羞?」

    「什麼?」陸遠檀一愣。

    「我一敗再敗,不曾自刎于帥旗之前,便是為了來寧安問問你,」陸雲漸撼著鐵柵,震聲問,「當你被傅羽穗俘虜,淪為他的床笫之奴,你為何不自盡!?」

    陸遠檀霎時間臉色慘白如紙,辯解道:「繼母小妹失陷敵營,劉擎曾有言,我若死,她們也不能活。」

    「她們都是陸家人!」陸雲漸咬牙道,「為陸氏死,是她們應盡的本分!阿檀,你堂堂陸氏男兒,成了傅狗賊的男寵。你不死,我有何面目去面見陸氏祖先?」

    陸遠檀的眸光一寸寸涼了下來,聲音也似羽毛般飄忽,「原來父親忍受委屈千辛萬苦來寧安,是為了勸我死。」

    煙羅神以為自己聽錯了,天下哪有盼著兒子死的父親?她正要開口,陸遠檀卻側過臉,輕輕搖了搖頭。煙羅神的髒話剛到了口中,見陸遠

    檀這個樣子,全都給憋了回去。畢竟這老頭是他父親,他肯定不願意別人罵他,煙羅神只好憤憤不平地窒了口。

    「父親,」陸遠檀道,「兩年前我便勸過你,宛陽與隱岐川差距太大,黑貘神出走,更讓民心渙散,人人自危。與隱岐川抗衡,無疑是螳臂當車,自取滅亡。但你從不聽勸,為了陸氏門楣,竟不惜犧牲妻兒。在你眼裡,我們的性命遠沒有這所謂的家聲重要麼?」

    「阿檀,你這是什麼意思?」陸雲漸臉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痙攣,「難道你怨我連累了你繼母小妹,你怨我害你們淪為奴隸?」

    「孩兒沒有這個意思。」陸遠檀搖頭,「孩兒只想問,若今日孩兒不願赴死,父親當如何?」

    「你!」陸雲漸指著他,「想不到我兒竟是個貪生怕死的鼠輩。」

    陸遠檀輕笑,「貪生怕死?若我貪生怕死,當初南遁的就不是父親。」

    陸雲漸臉色哀慟,「我在南邊聽見你入了傅狗賊的帳,說你二人琴瑟和鳴,我還不信。我想我的孩子怎麼可能這般沒皮沒臉,辱沒門庭?想不到,這一切都是真的。阿檀,不要怪父親心狠。」

    他話音剛落,寬大的囚服白袖下一抹凜冽的銀光乍然飛出。場中登時慌亂了起來,侍衛們拔刀出鞘,高聲喊著「保護城主」,卻沒有人去管立在鐵柵邊孤零零的陸遠檀。他的影子像失了家的孤魂,飄飄忽忽,頃刻間就要散了一樣。眼見那袖中箭襲來,他竟躲也不躲,輕輕閉上了眼,等待鋒利的箭頭插進他的心窩。

    「城主!」他聽見侍衛撕心裂肺地喊。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襲來,他略帶疑惑地睜開眼,卻見一隻淨白修長的手握著細箭,懸停在他胸前寸余遠。箭上的倒刺扎破了這隻手,鮮血從指縫中汩汩流出,滴落在污黑的地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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