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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0:08:38 作者: 蘇小懶
    ……

    我本就做了最壞的打算,此刻聽到醫生交代病情,細化持久戰中每一戰的重點和注意事項,憂喜參半。

    憂的是,不知道持久到什麼程度,勝算幾何。

    喜的是,還好她給了我們機會,可以重新開始。

    轉到普通病房後,我們請了專業護工日夜照顧醫生說許一芬恢復速度驚人,半個月後再做一次腰穿,問題不大的話便可以準備出院,回家慢慢復健。

    「要像對待幾歲的小朋友那樣,」他說,「給出足夠的耐心,慢慢教、引導,腦損傷的恢復,需要全家人的共同努力。」

    幸運的是,每天都有好消息。

    許一芬拔了導尿管。

    能夠下地行走。

    開始練習獨立吃飯。

    聽力慢慢恢復。

    ……

    生命真是神奇,五十多歲的她,經歷了這場大病,每個神情,每個動作,卻像是出生八九個月的嬰兒。

    走路時站立不穩歪歪斜斜,吃飯時手抖個不停掉食物渣渣,說話時難為情又害羞滿足……曾經說一不二的強勢和控制消失殆盡,像是宇宙的時針被人撥亂,我們之間突然顛倒變換了位置,由我領著她,重新開始人生的新旅程。

    出院那天,好巧不巧,正趕上如意出院。她為了方便照顧大聖,高薪聘請了育兒嫂,小少親自接送服務。我爸在她回到出租屋後,告訴了她我媽生病的消息。沒有想像中的憤怒或者悲傷,更沒有眼淚。

    我爸說,當時如意只是愣愣坐了一會兒,看著熟睡中的大聖久久沒有說話。直到我爸離開,她低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3*

    周四,為了慶祝許一芬出院,湛澈請大家吃火鍋。

    一半牛油麻辣湯,一半大骨濃湯,蝦滑、鴨腸、魷魚、手切羊肉肥牛卷、牛蛙、墨魚仔……熱氣騰騰翻滾著撈上來,豆豉醬、海鮮醬沙茶、醬油蒜泥、麻醬任君選擇。

    我帶了幾瓶黃酒,暖著放幾顆梅子,酸酸甜甜當飲料喝,酒至半酣,如意抱著大聖和小少到了。

    許一芬瞧見大聖,露出孩童般好奇的眼神:「誰家的?」

    見如意裹著的披肩流蘇甩來甩去,她直盯著看,渴望又羨慕:「小姐,你的披肩真好看。」

    如意怔了很久,外套也顧不上脫,蹲在她旁邊,用勺子餵蝦滑,面拿濕紙巾擦嘴。

    「媽,我是如意,如意呀,老二。」她的聲音很大,但放慢了語速,是跟嬰幼兒在一起時獨有的軟聲細語。

    「哦,」許一芬笑吟吟看著她,「你哪口子的?」

    「媽……您家的呀,您家的。您看看這個,」她紅著眼圈,哆嗦著從包里翻了又翻,竟翻出根擀麵杖,「我小時候,您不是最喜歡拿這個揍我?對,擀麵杖----除了打人,它還可以用來擀餃子皮。我請了個阿姨,明天咱們包餃子吃,好不好?」

    醫生叮囑我們多幫老太太回憶陳年舊事,慢慢覺醒,恢復記憶,倒是個好辦法。擀麵杖對於如意和我媽來說,有特殊的意義。

    「咬子?咬子是誰家的?」

    呃……

    許一芬連說了幾次「咬子」後,突然失聲尖叫:「老二!老二!老二被抱走了!找。」她拉著如意的手雙膝直往下跪,淚眼婆娑地說:「崩爆米花的,追,趕緊追。」

    如意全身都在打戰,「哇」的一聲抱住我媽大哭:「媽,我在這兒呢,找回來了媽!」

    我記得這事。

    小時候我和如意嘴饞,聽說前街來了崩爆米花的小販,纏著我媽從米袋子裡盛了碗干玉米粒,往我褲兜塞兩塊錢,叮囑我倆一起去。

    我拿著玉米粒和裝爆米花的塑膠袋,腋下夾個小板凳,如意拽著我的後衣襟,兩人屁顛屁顛去前街排隊。

    是那種傳統的工藝,需要把干玉米粒放進一口黑乎乎的圓葫蘆狀的壓力崩鍋里,外面燒著煤爐。小販一手拉著木風箱,一手不斷旋轉著壓力崩鍋,使其均勻受熱,等火候到了,膠皮麻布口袋裡「砰」的一聲巨響,白茫茫一片,爆米花早滾進放好的布袋子裡。

    新出鍋的爆米花脆甜濃香,那時小孩子們只要聽到這聲巨響,比現在電視、網絡、廣播發布的任何宣傳廣告都好使,一個個纏著父母聞聲而出,排多久的隊都肯等。

    我們去得晚,排在最後一個,又趕上吃午飯,崩好爆米花後只剩下我們姐妹倆。手忙腳亂地將爆米花裝到塑膠袋裡,我給自己和如意各抓了一大把,急匆匆夾著板凳邊走邊吃。

    走了幾步我發現如意沒跟上來,回頭時看到那小販抱著她,崩爆米花的工具也扔了,只一味拼命地往我相反的方向跑。至今仍記得嚇得幾乎尿褲子的我,邊追邊聲嘶力竭地喊:「崩爆米花的搶小孩!快來人啊,媽,快來啊!人販子搶如意……」

    我喊得越大聲,那男人跑得越快,萬幸的是我媽見我們沒回去,剛好出來找,看到這情景瘋了似的追上,我則哭著找附近的鄰居,一喊十,十喊百,幾乎半個小區的人出動,攆了那小販幾分鐘,好在對方見人多勢眾,扔下如意鑽進路邊的玉米地,鄰居們趕過去時早沒了蹤影。

    我媽在跑到距離如意不到五六米時,摔了個跟頭,嘴唇磕在一塊石頭上滿臉是血,也顧不上擦,將嚇得臉色煞白的如意緊緊摟在懷裡,母女倆哭至失聲。

    那年我五歲。如意三歲。

    沒想到我媽腦損傷後想不起家裡的任何人,卻記得幼時的如意差點被人抱走。

    「不哭不哭,老二找著了,找著了。」我輕拍她後背,如同哄幾歲的幼童,柔聲細語。

    老太太迷迷糊糊哭了一會兒,在特製的輪椅中睡著。

    「姐,」如意環住我的腰,雙肩止不住地抽動,「怎麼會這樣呢!姐,媽不認得我,媽不認得我!

    我也哭。

    何止不認得你。她誰都不認得了。

    怕吵醒我媽和大聖,如意哭得壓抑,眼淚、鼻涕蹭了我一身,抽抽噎噎:「我不敢回來,是以為不回來,覺得咱媽就像我離開時那樣,健健康康的。我氣她了,她隨時能抄起什麼東西追著我打。」

    我摸著她的頭,表示理解地輕輕拍了兩下。那樣的場面,我也很久未見,十分懷念。

    24小時營業的火鍋店,出出進進,座無虛席。

    喝完最後一杯酒,我爸忙著取商店代收的快遞,先行一步回家。小少抱著大聖緊跟在推輪椅的如意身後。哭哭啼啼抹著淚的她,看得我悲憤交加。我和湛澈墊後,一行人正往外走,卻瞧見洪喜拎著幾個紙袋,和水橫流有說有笑進了店。

    一如意最先看到洪喜,垂頭假裝沒看到,她當然不想打招呼。

    向綿里藏針的小少哪肯放棄掐架的機會,陰陽怪調地說:「哎哎喲,我得仔細瞅瞅,這是who啊。難不成房二代要進軍娛樂圈?水總,您這是從哪兒發現的好苗子?」

    如意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小少,少說兩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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