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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0:08:38 作者: 蘇小懶
    我上學有點累,我想睡個覺。

    多年以後看周星馳的電影《長江七號》,小狄爸爸死後,張雨綺小心地斟酌著措辭,說:「有很多事情是沒法控制的……」他一邊哭一邊說:「老師你別說了,你回去吧,我要睡覺了。」邊哭邊把張雨綺往外推,關上門躺在破爛的床上,任憑一直平等對待他的老師敲著門,卻只閉眼哭著說:「對不起袁老師,我很累了,我真的要睡覺了……爸爸他不會不理我的,等我睡醒了,他就會回來了……」

    那一刻我好羨慕他可以哭出來。

    更羨慕他有七仔,能讓人死而復生。

    所以你看,電影就是電影,永遠不會在現實生活中發生。

    我家沒什麼親戚,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倒是我媽有個妹妹從小被一對老外夫妻收養,鄰居幫忙辦完喪事,警方費盡周折聯繫上她,出乎我的意料,她願意收養我,決定回國接我。

    這一等,就是幾個月。

    那幾個月對我來說,終生難忘。

    雙親去世,卻一聲不哭,我被大家視為怪物、不孝子、冷血雜種。

    原本同情的目光,被大逆不道的指責所替代,人人見我指手畫腳,更被同齡人謾罵侮辱。鄰居開始還出面管管,後來也就見怪不怪。

    謾罵侮辱得不到期待中的反應後,有幫小流氓不再滿足於動嘴,拳打腳踢開始成為我的家常便飯。老實說,那時我倒希望他們下手重些,真把我打死了,就可以同家人團聚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爸媽本來打算等我放學後一起服毒,也準備好了給我的農藥劑量,奈何我爸不願意多等,只求速死,於是……我媽受不了,也……給我的遺囑中就是這麼寫的。遺囑給我了,農藥也被警察收走。怕我自殺,警察還看了我幾天。

    渾渾噩噩地不知過了多少天,只有每天新添的傷口提醒我,我還活著。

    直到有一天,有個警察找我說,你姨媽過兩天就來接你,日子總算有盼頭了。

    這事被一個路過的小混混聽見,知道我很快要走,他們決定好好「歡送」我於是他們召集了一幫人,男的女的都有,手腳並用揍得我半死,扒光我的衣服挨個在我身上撒尿。有個小太妹不知道抽了什麼瘋還嫌不夠,兩個人按著我,拿著沾滿血的衛生巾抹得我滿臉都是,還逼我吃……

    萬念俱灰,像我父母一樣只求速死時,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不許欺負人!二叔,叫你們派出所的戰友把這幾個壞蛋拷走,這有流氓欺負人!」

    我被揍的地方在一個被一片竹林遮著的深坑,雖然大家只看到土坡上高高站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但是她說的話把大家嚇壞了,有大人,聽上去還有警察。不知道誰打了個口哨,這幫人馬上作鳥獸散。

    其實只有女孩一個人。

    可我已經不想活了,只恨父母為什麼不多等我一會兒,更因為光著全身的狼狽樣,於是閉眼裝死。只想等她走了,或跳河或撞牆,就近結果自己的性命算了。

    然後我聽到了這輩子只要想起來就會微笑的聲音,它曾支撐著我度過無數個痛苦無助的日日夜夜,更讓我無數次放棄自殺的念頭。

    「大哥哥,我把他們都騙走了,你沒事吧?我媽讓我把她買給二叔的衣服拿過去。哪,給你穿。」

    她把衣服放在地上,轉過身站著,像是等我穿衣服,又像是在放風保護我,怕那幫小流氓折回來。

    我猶豫了幾秒鐘後掙扎著站起來穿好,心想死的時候有衣服穿也是好的,總比死了還要被人羞辱強。穿完蹲在深坑裡不發一言,只等她離開後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想到,她乾脆跳下來坐在我旁邊,揚著胖嘟嘟的臉天真地沖我笑,伸出一隻握著的手慢慢展開,一顆大白兔奶糖正靜靜地躺在上面。

    她說很好吃的,這可是我的獨家秘方。

    那糖的味道我永生難忘,一顆滾了一圈紅糖碎渣渣的大白兔奶糖。

    她說,在紅糖里滾一圈,就可以回味得久一些。

    在紅糖里滾一圈,就可以回味得久一些。

    ……

    前塵往事如飛機轟鳴,呼啦啦時光倒退十幾年,仿若看見自己自客艙內座位倒退,下了客梯,站在年少無知、天真爛漫的九歲那年的方格中:我媽把爸爸的衣服買大了,讓我拿去送二叔。路上見到一個被人欺負得衣服都沒了的少年,便把衣服轉贈給他,那衣服肥肥大大滑極了。回家時我只謊稱在河邊玩了一會兒,衣服丟了。我媽為此至少嘮叨了我兩年半。

    我甚至記得當年站在小土坡上指揮的三個少年:兩女一男,女的是呆逼恐龍和胖大海,男的是大戶。

    我記得這麼多,卻唯獨不記得當年那個被欺負的少年的臉。

    *2*

    換成任何人,都很難把當年趴在深坑被人欺辱的光屁股少年,同眼前紅得發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Noah聯繫起來。那少年的模樣早就忘記,更不曾知曉彼時的他竟有著那股屈辱、悲痛的經歷。自閉症,無法同女生相處……便是自那時起落下的陰影吧。

    我不是很會安慰人,斟酌著要用什麼樣的語句才不會顯得失禮,而又不至於讓講述了整個故事的湛澈後悔對我的坦誠。

    思考不止,噴嚏亦然。內心尷尬到翻江倒海,卻故作鎮定地抓著抽紙擦鼻涕。

    得讓氣氛活躍起來----

    這好像是我一貫的通病,人多時如果出現片刻沉默,我會很緊張,沒有任何理由地認為這是我的原因,是我的任務和使命。

    我理應負責。

    負責讓大家不尷尬,負責場面不沉默。

    「這麼說,」我想到了一點,語速快過腦速嚷道,「我是見過大明星Noah裸體的人了?哈哈哈……」

    他看著我。

    「呃……不太合適是吧?」我尷尬地收起笑容。

    算了,果然還是沉默比較好。

    阿嚏!

    阿嚏!

    阿嚏嚏嚏嚏……

    鼻子跟我上輩子有仇。

    「稍等我,一分鐘,」他站起身,「很快回來。在這裡,等。」

    事實上也並沒有一分鐘,他從走廊最外側的一個房間中出來,手裡多了一件黑色及膝的長風衣,等我意識到是拿給我時,他已經將我嚴實地裹在裡面。

    「我自己可以……」想要後退幾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卻被他抓著風衣的兩隻手固定在原地,那雙大手很快鬆開風衣,只是輕輕一送我便撞進他堅實的胸膛里。

    聽到他低沉的極富磁性的聲音----

    「如心,你知道嗎,剛才,那故事裡,沒有,講出口的,是你出現,那一刻,對我來說,你是世上光。」

    你是世上光,他說。

    那胸膛有著我從不敢想像的溫暖和寬廣,仿佛寂寞的靈魂找到值得依託的力量,遠航的漁船終於照見家鄉燈塔的光芒……又或者,是我孤獨太久了,一個人太久了,沒有被人這樣熱切對待過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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