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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1 14:02:10 作者: 情熱枯葉
    「收購失敗了,不是嗎?」

    厲永奎尷尬不已。

    韓思農這次笑開了些,他正好站著,低頭看坐在沙發里的厲永奎,像一個在刻意隱瞞表情的小學生,生怕被老師抓住馬腳。

    「真好。」韓思農說。

    厲永奎抬頭看他,不明白有什麼好的。但他看見韓思農表情如此輕鬆祥和,心裡不由暖了。

    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紐約冬天下第二場雪的時候,厲永奎送韓思農去複診。雪積起來了些,沒過鞋面,雪花在空中散成棉絮狀。

    從醫院出來,兩人沐浴著小雪,走回露天泊車位。因為沒有任何遮擋,皮膚不免沾得濕涼。

    厲永奎像是在同誰生悶氣,一個人走在前方,韓思農喊他,他也不應。

    他氣鼓鼓地拉開車門,把自己塞進駕駛座,而後,韓思農帶著潮濕的雪味,坐進副駕。

    「為什麼——」憤怒聲和車喇叭的鳴叫一齊發出。

    韓思農正準備系安全帶,驀地一驚,扭頭看見厲永奎在使勁捶著方向盤。

    雪花稀稀拉拉落在前車玻璃上。他一聲不吭,彈起上半身,越過厲永奎,撥動雨刷器開關,還沒來得及返回座位,厲永奎攔腰抱住了他。

    韓思農一動不動,保持這個頗為奇怪的姿勢,任對方抱著。

    厲永奎將他抱得更緊了些,雨刷器在枯燥地工作,嘎吱嘎吱擦著玻璃。

    「誰都會生病的,就像誰都會死一樣——」韓思農笑了一下。

    「不行,沒我的允許就不行……」厲永奎悲切道,「我不允許你記不住我,或者……忘了我。」

    「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沒能讓你開心太久。」

    厲永奎猛地抬起頭,表情說不出的複雜,最後緩緩鬆開韓思農。

    韓思農重新坐好,偏過頭,臉映在車窗上面。他從反光的側影里,也看見了厲永奎,表情絕望,然後,絕望被不乾淨的反光肢解。

    韓思農堅持干預治療有好幾年了,一直都跡象平穩,沒有異常。所以,厲永奎刻意忽略掉一個事實——

    他仍然是一個阿爾茲海默症高危患者。

    這一次的檢查結果,指標出現紊亂,警鐘鳴起,醫生一臉遺憾地通知他們,潛伏到發病也許會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需作好心理準備。

    「不是現在!不是——」厲永奎大吼出聲。

    「總有那一天的,是不是?」

    更多的雪花撲向玻璃,厲永奎的表情碎得更加厲害。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厲永奎覺得韓思農太平靜了,為什麼他能平靜接受這個事實。

    而自己此刻就像被拋進谷底,四處都是陰冷荒涼。以至於他看韓思農的臉,都沾了幾分山巒背陰處似的冰涼。

    他們沉默地開回了家。

    下車時,積雪已經有了幾寸,踩上去有下陷的感覺,兩人一前一後,留下兩組腳印,維持不了多久,新雪降下,將覆蓋所有痕跡。

    進到屋內,中央空調帶來的暖流,稍稍緩解了僵冷。

    韓思農邊脫外套邊說:「我們要不然搬家吧?」

    「搬去哪兒?」厲永奎一怔。

    「暖和,不陰冷的地方就行。」

    韓思農的語氣柔和,眼底卻有很堅硬的東西,厲永奎看見了。

    春天,他們搬去了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厲永奎一眼相中庭院,大片的綠地,還有可供大肆揮舞想像力,填充設計的花園。

    厲永奎抱思思在草坪上曬太陽,它已經是只老貓了,大多數時間都懶洋洋,眼睛半睜半眯,對人不冷不熱。韓思農在門廊藤椅里坐著看書,不時看一眼遠處的一人一貓。

    他們都很喜歡同思思講話,但厲永奎尤甚……有些時候,講興奮了,喉嚨里發出嘰里咕嚕的聲音,貓咪無奈跳出他的懷抱,抻個貓腰,無視他,舔起屁股的毛來。這場景要是被韓思農撞見了,也會繃不住笑。

    已經是春末,陽光明媚,韓思農腿上還搭著較厚的毛毯。他現在瘦歸瘦,氣色還是不錯,沒有老年人那種皮鬆骨突,枯木之態。

    當然,有很大一部分功勞要歸功於花了大價錢的全方位干預治療。

    厲永奎用重金供著他,不捨得讓他受丁點病痛折磨。

    近來,厲永奎寸步不離,黏他的程度比當年更甚。他有時候開玩笑,自己要真是發病,不認識他了該怎麼辦。厲永奎受不住這種調侃,立時垮臉,動真格地能氣上好幾天。

    他記得有一次,自己無意中又拿病情揶揄,厲永奎一時梗住,眼圈瞬間通紅,接下來的半天,一句話也不願跟他說。

    當晚,厲永奎雖然還是睡在身旁,卻翻來覆去,幾乎整夜未眠。接近天光,迷迷糊糊中,他聽見壓抑的抽泣聲。他登時清醒,翻了個身,熟練地道歉,緊緊抱住對方。

    厲永奎愛他愛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他這輩子道歉最多的人,大概也只有厲永奎了。

    夏天,韓煒突然跟韓思農發來消息,想來看看他。他向厲永奎轉述時,厲永奎正在流理台上準備沙拉,捏著Sauce瓶,不小心用力,擠出醬汁,濺在袖口,窄窄一圈。

    韓思農瞟了一眼,然後說:「算了吧,他這小子,大概就是心血來潮。」

    厲永奎抬眼看他,欲言又止。

    他嘿嘿一笑,試圖轉移話題,指著盤子中碼好的北極甜蝦說:「我正想著好久沒吃蝦有點饞,你就準備了,小深你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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