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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0:02:59 作者: 瀟湘碧影
胡民興笑了笑沒說話,把開水壺放在桌子上,繼續去院子裡劈柴。
周梅秀笑呵呵的道:「他是能幹,就是吃虧在嘴巴上,不愛說話,所以不討他爺老子喜歡。」
「都到你屋裡來了,管他爺老子喜不喜歡。」姚雙翠笑著岔開話題,「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的。」
「你講。」
「你現在……還紡布麼?」
周梅秀臉色微變。
姚雙翠忙低聲安撫:「你莫著急,我不是來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是正經有建設社會主義的事要你幫忙。」
周梅秀垂頭看著茶杯里氤氳的水汽,沒有吱聲。
姚雙翠知道她心裡有顧忌,不怪周梅秀戒心重,近幾年人人動盪,父子成仇師徒反目的故事數不勝數,周梅秀不願搭腔實屬人之常情。而且,從周梅秀家裡的條件來看,她私底下大概率有偷偷紡夏布賣,只是很可能怕她知道,故意繞開蘇兆明罷了。
因此,姚雙翠講起了自己的近況、與在楓木塘大隊所遇到的困境。要知道她跑來找林秀芬「合作」,可不單單是為了兌現當初蘇兆明與林秀芬那份「如有需要,優先在竹水大隊收購麻線」的承諾。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竹水大隊有真正能把苧麻變成布料的熟手!否則單憑一個只會寫文章,完全不懂紡織的林秀芬,竹水大隊的紡織小組絕無任何成功的可能。
聽完姚雙翠的敘述,沉默了許久的周梅秀終於重新開了口,語氣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低落:「我們手工夏布,干不過大工廠大機器的。解放前不就知道了嗎?」
曾經的精紡夏布,在撫安縣風靡一時。無論是傳統的地主老財,還是留洋歸來的開明知識分子,在炎熱的夏天時,都極喜愛清爽透氣的夏布。甚至有專門的印染作坊,為淺黃色的夏布更添幾分風采。讓它不止有素雅,更有奼紫嫣紅。
可隨著地主階級的沒落,工藝繁瑣、價格高昂的夏布快速的被機紡的精梳棉布取代,近幾年更流行起了新鮮的舶來品「的確良」。夏布越發被扔在角落,只留下粗紡的麻布袋子,成了粗糙廉價的代名詞。
猶記得當年蘇兆明之母總是穿著的滾了數道邊的大紅夏布襖裙,在盛夏時節翠綠的庭院裡,也並不比身著層疊蕾絲西洋裙子的賀家小姐遜色分毫。
而今洋人的衣裙無人敢穿,夏布的五彩斑斕也逐漸被人遺忘。唯有幾個念舊的老人,仍然固執的喜歡著夏布的觸感。他們也成了周梅秀私下紡織賺錢的唯一來源。
同樣會紡織且文化程度極高的姚雙翠比周梅秀更知道夏布的前世今生,也清楚周梅秀情緒低落的根由。任憑誰最得意的手藝被歷史洪流碾壓成了齏粉,那都是難以介懷的。但無論機器怎麼發展,棉布如何受人追捧,夏布也絕不可能就一無是處了。
至少,它能讓婦女手裡多幾毛零用錢,不至於買個月經帶都要伸手向阿婆娘去討。
「我覺得夏布還是有優勢的。」姚雙翠不疾不徐的道,「最起碼,它不要票不是麼?」棉布再好,你手裡的錢再多,沒票你也白搭!
周梅秀笑:「也就這點好處了。」
「那可不止一點好處。」姚雙翠也笑,「夏天的衣裳不要票,布票就能攢到冬天。給孩子們裁身新衣,或者給老人家多做件褂子,年也過得更喜慶些。」
周梅秀嘆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剛解放那時候,我還跟人合夥開過鋪子,我記得你也入股了來著。後來……唉……」她擺了擺手,「不提往事、不提往事……但現在我們即使想賣,又誰來買呢?還有……」
周梅秀掰著指頭道:「從苧麻到布料,要經過漚、洗、捻、夾、搖……接著成卷,再上機,一梭子一梭子的織成布。麻線越精布越細……」周梅秀搖了搖頭道,「原先我倒是正經收了幾個徒弟教紡織,可那三年困難時期你也知道,一個個餓得兩眼發綠。挖野菜啃樹皮都是好的,我記得最餓的時候,去偷隊裡的鋸木灰吃。哪知道到了鋸木頭那裡,湊了好有十來個人。」
說著,周梅秀髮出了長長一聲嘆息,「大家餓狠了,餓怕了。哪個願意花心思去紡細麻線?有那個空,早種田哄肚子去了。我是腿腳不好,下不得地。不然我也願意去種田。沒新衣裳有么子要緊?沒穀子吃,那才要命!」
姚雙翠無奈的道:「那你覺得,現在的人像個種田的樣子嗎?」
周梅秀噎住,現在隊裡的風氣,一言難盡。
「越是吃不飽飯的人,越愛打老婆孩子。想要老百姓思想進步,光靠教育是行不通的。總得讓他們先吃飽了肚子,讓他們買得起搪瓷缸子,他才願意聽幹部講話。」姚雙翠的話語間帶上了些許疲倦,「現在他們種田不像個種田的,每年秋收打不上幾斤穀子。到了七八月斷糧挨餓就打老婆、打孩子。我雖然不是做婦女工作的,可我是婦女啊!」
「男人解放了,婦女沒有解放,能叫解放嗎?」
只有兩個女兒,被迫招郎上門的周梅秀又一次沉默了。
「我總要想想辦法。」姚雙翠道,「婦女力氣天生比男人小,她們的工分就註定比男人少。何況她們要服侍屋裡的老人、要帶屋裡的崽,下地的時候更少。收入都不平等,談么子性別平等?」
「所以我必須要把紡織做起來!」姚雙翠攥了攥拳頭,「不然婦女們累到死,也沒有任何人承認她們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