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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在呼嘯的寒風中,我聽到電話那邊的人,用遙不可及的聲音對我說:「對不起,我愛你。」
對不起,我愛你……對不起,我愛你……
對不起,我愛你……
我不知道,有風的地方,是不是會把聲音吹得特別遠,我聽到韓棠的聲音明明就在耳邊,卻很遙遠,遙遠得……好像從天上飄下來一樣。
「對不起」和「我愛你」,男人一生中最難開口的兩句話,他一次對我說出來,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我們分開了多久?如果沒記錯,應該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一朝一夕,一生一死。臨走的時候,我帶著滿滿的回憶和無限的感激。如今,留下一顆絕望的心和滿目瘡痍。
我望著從黑暗的天空不斷飄落的雪花,軟軟綿綿的姿態,細細白白的顏色,那麼飄逸,又那麼美麗,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過,要帶我去吉力馬札羅看雪。
我想對他說,韓棠,下雪了。
張了張嘴,殷紅的鮮血,帶著熱氣,卻先從嘴裡冒出來,手上一松,手機從指尖滑落,墜入窗下的萬丈深淵。
我的聲音,他註定是聽不到了。這樣也好,沒有告別,就少了很多難過。
我曾經以為,就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可是我忘了,希望和絕望不過是一線之間,心如死灰的人,如何活下去?
傾城的不是絕色,是悲傷;殺人的不是仇恨,是絕望。我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希望,到了最後,全都變成了絕望。
我不知道恕一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我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鼻子好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嘴裡的血不斷湧出來。
我半躺在椅子上,望著頭頂的天花板,一片炫目的白,然後是恕一驚恐萬分的臉。
他掀開我的羽絨服,左肋下方小腹的位置,已經被鮮血浸透了。身體流血,嘴裡流血,我滿身都是血,整個人像從血海撈出來一樣。
我想對他說,不用怕,人總是會死的。我已經撐了太久,人累了,心倦了,我撐不下去了,就不撐了,這不是痛苦,是解脫。
我想起幾個小時前,文昭在奶奶那間破舊的小平房裡對我說,他再也熬不下去了。
好的,我們都不熬了。我生,你生,我死,你也來吧。
只是對恕一有點抱歉,不該讓他看到這些,我應該找個沒人的地方悄無聲息地、乾乾淨淨地、不拖不累地去死。希望他能理解,一個萬念俱灰的人,真的考慮不了那麼周全。
當我想到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經用韓棠送給我的那把Karambit,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刺穿了自己的內臟。我不想這樣摧殘自己,只是太痛苦,痛苦到無處宣洩,痛苦到在這繁難的人世多留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刀開雙刃,不願傷人,只能傷己。
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整個世界漸漸遠去。恍惚中,我能感覺到似乎有人在圍著我,有人在幫我急救,有人用手壓住我的傷口。
恕一在我耳邊大聲吼叫:「小夏,別睡,別睡……」我想對他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有更多的血湧出來,我說不了話,就用手指在他掌心寫字,我寫的是「柔」字。
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我拜託他送我可憐的妹妹入土為安。
六年前,我把所有的證據拷貝了副本,放在一個U盤裡,而那個U盤,就在小柔的骨灰罈里。當年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人,託付這樣重要的證據。如今該受懲罰的人已經活得生不如死,真相已經毫無意義。讓它跟著小柔長眠地下,未嘗不是一個理想的結束。
好像有人對恕一說了什麼,然後,他就像瘋了一樣抱起我,向外面衝去。
我想對他說,沒用了,你還不明白?你堂哥讓你送我回來,不是送我回家,而是送我上路。在最後那三年,他想要控制的不是我的自由,而是真相。因為他知道,一旦讓我看到文昭現在的樣子,我會做什麼。
然而精明如他,又怎麼會不明白?他不是神,不可能瞞我一輩子,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沒有一個謊言可以做到天衣無fèng,這個事實我早晚會知道,就在我重獲自由的那一天。
我以為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卻不知那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我以為這是一個新的開始,沒想到卻是最終的結束。
外面下著鵝毛大雪,恕一抱著我上車,把我放在后座上。我感覺自己的血浸透了坐墊,身下都是黏的,好像躺在一片猩紅的糖漿里。
天太冷,路太滑,車子走到一半,就陷進了雪裡,前路茫茫,後繼無援。那麼多次死裡逃生,我已經用盡了平生所有的運氣,這次連老天都不忍讓我繼續苟活,連它都來送我一程。
他放棄車子,抱著我在黑暗的山路上一路狂奔。
我又困又冷,模模糊糊地看著他的臉,他滿臉都是汗水,或許還有淚水,嘴裡不斷地說:「小夏,你別死……那麼多苦你都挨過來了,你別死,我求你別死!」
那聲音斷斷續續,悲悲切切,忽遠忽近,然後他腳下一滑,整個人跪倒在路上。身體被劇烈的顛簸牽動了傷口,我已經感覺不到疼,咳嗽了一聲,一口鮮血噴在恕一的胸口……
耳邊是他絕望的咆哮,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臉上,我想伸出手去安慰他的悲痛,卻已經不能。
半睡半醒間,我好像看到雪停了,太陽破雲而出,整個世界黑暗散盡,溫暖如春,金色的陽光照亮了我家鄉的清明河山,鳥兒飛入天際,四野鮮花綻放。
過去聽人說過,一個人在臨死前,會看到天堂,對於不同的人來說,天堂的風景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天堂,那是你活著的時候,最嚮往的地方。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從小就喜歡問問題。
你們有沒有問過,天空為什麼這麼藍?花兒為什麼那麼紅?
你們還記不記得,自己出生之後,是先學會叫爸爸,還是叫媽媽?你們相信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
你們有沒有想過,好好地看清這個世界?
有沒有認為,公平不該只是一個夢想?
一切的一切,都是源於一場悲劇,不是每一場悲劇都會走到末路,不是每一對有緣無分的愛人都會奔向死亡,只是這裡充斥了太多的謊言和不公。
逝者無法安息,生者怎能釋然?
一個可以得到公平的世界,一個可以讓死者安息的世界,一個消除了所有虛偽的世界,一個沒有謊言的世界,一個可以放心去愛、去信任的世界,這就是我的天堂。
陷入黑暗前,我還在想,回頭看看我這亂七八糟的一生,雖然不算波瀾壯闊,倒也算跌宕起伏,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把它寫成一個故事?
如果我還有機會說給你聽,我一定會好好講講我的人生。可是,這樣的機會卻永遠都不會再有了。所以我現在所想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奢望,一個幻想。
倘若有人願意寫出這個故事,請你一定要幫我加上這樣的橋段,請你一定相信,此刻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真心,請你不要懷疑我此時的誠意。
因為,一個曾經飽受磨難又即將離世的人,她是不會說謊的。
這個橋段很簡單,只需要幾句話,我們卻一生都沒有說出口,就這樣落落寞寞,掖掖藏藏,遺憾了一輩子。如果註定要在現實中遺憾,那是否能讓我們在幻想中完美?哪怕一次也好。因為我的要求,真的很簡單,因為我們曾經那麼努力,那麼希望對方能好好活下去,可惜到了最後,我們都沒有做到,我們之間有太多的陰差陽錯和身不由己。
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中,文昭和楚夏兩個人依偎在一起。
文昭問楚夏:「你愛我嗎?」
楚夏回答他:「愛啊……」
「真的?」
「真的。」
你愛我嗎?
愛啊……
真的?
真的……
番外一:今世無緣,來世不見
楚夏走了之後,韓棠總是在夢裡看到她,微笑的她,生氣的她,跟他吵架的她,被疾病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在擂台上跟他一起流血流汗的她,跟他一起做體能訓練的她,輾轉在他懷裡的她,貼著他的額頭嬌憨地宣布「你是我的」的她……
恕一整整一年沒有回韓家,也沒有見韓棠。他不知道在經歷了那一切之後,該跟這個從小崇拜的堂哥說些什麼。
或許說什麼都是無力,事已至此,對方無從解釋,他也無從埋怨。他能理解韓棠的苦衷,卻不能不埋怨他那時的自私自利。
看著一個朝夕相處了六年的人,在你面前垂死掙扎、奄奄一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面對。韓棠做不到,恕一理解。可是,難道他就能嗎?
那件事幾乎成為他的噩夢,如今每每想起,還能看到山路無邊的黑暗,漫天的風雪,幾個小時前還笑意盈盈卻瞬間死灰的眼睛,翻開的皮肉,一路冒著熱氣的鮮血……
最後的時候,她已經目不能視,那雙染血的手卻向著他的方向顫抖著探過去,然後無力地垂下,那一刻,他的悲痛滅頂而來,幾乎淹沒了一切。
如果她就這樣死了,究竟是誰害死了她?
在那一刻,恕一在心裡問自己無數遍,卻始終難以釋懷,因為他找不到答案。似乎所有人都有責任,又似乎所有的人都是無辜,都有自己的理由,又都是那麼冠冕堂皇。
她也不需要答案,對於她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可以擺脫痛苦的選擇。畢竟,對於一個活著比死更痛苦的人來說,死有何懼?
恕一隻知道,如果她真的死了,一定會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韓棠不會放過凌靖,他是最完美的遷怒對象。凌靖又何嘗不是如此?在他的心裡,如果沒有韓棠三年前的「多此一舉」,文昭沒有悲痛內疚到自殘的地步,又何來這樣悲慘的結局?
他們的合作從開始便是貌合神離,如果不是同時受到文家的打壓,他們怎麼也不會走到一起。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六年來,他們沒有一分鐘不想置對方於死地。但感情是感情,現實是現實。他們都是聰明人,又怎麼會不明白?心裡再不舒服,但合作卻是基於利益。對一個女人的感情再大,也大不過整個家族的身家命運。
只是知情的人都知道,兩個家族雖然合作多年,收穫頗豐,也頗為默契,兩家的負責人卻從來沒在私下喝過一次茶,吃過一頓飯,甚至連通個電話都是能免則免。合作事宜統統交給下屬去處理,除了簽訂重要合約,他們等閒不會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