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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重權衡,輕親情,重利益,淡仁義,這就是他們的世界?
我對她說:「你相信,這世上有報應嗎?當我在看守所見過凌靖,從他的神色和言談里,猜到是文昭把我交給了他,交換一個謊言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不是我的命,這是我的報應,是我的報應來找我了。當初我對自己的姐妹見死不救,又用錢瞞天過海,我以為天衣無fèng。可是我忘了,人在做,天在看。人善人欺天不欺,當初我怎麼對別人,老天就怎麼對我,很公平。」
她的臉微微變色,我接著說:「文昭第一次帶我去見你的那天晚上,我想過開誠布公,那是我們唯一冰釋前嫌的機會,你們卻安排了一場車禍給我……我想息事寧人,是你們咄咄逼人。六年前,我做錯了什麼?我在警察局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
我指了指屋子,看著眼前的女人,「裡面那個人,他是你的兒子,他現在活得生不如死。你們從小對他進行精英教育,把他放在做好的模子裡,讓他按照你們的意願規規矩矩地長大。你們有沒有問過,他真正想要什麼?有沒有想過,他不是你們人生的翻版,他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你們給了他錦衣玉食,卻忘了教他該如何做人,給了他尊貴的身份,卻用親情綁架了他一生。遇到問題,你們只會幫他逃避,讓他忘了什麼叫作勇敢,什麼是責任,永遠都學不會面對……文夫人,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們自己。文昭這輩子最大的不幸不是遇到我,是有你們這樣自私自利、沒有原則、是非不分的父母。」
可憐的是,天下這樣的父母還有很多。
「住嘴!你胡說!」眼前的女人渾身戰慄,臉色蒼白,最後變成鐵青,嘴唇顫抖,自言自語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我默默看著她,「我說的是不是真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其實你心裡很清楚。你下午說,文昭不能還一個公道給我,他毀了自己,還了我一輩子。這的確不是公道,因為……這是報應,是你們的報應,報應在了你們最愛的人身上。」
這個尊貴的婦人頹然地坐在身旁的青石凳上,精緻的妝容,低調奢華的服飾,掩蓋不了她腐朽的身軀和蒼老的面容。
她老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老了。她就像這片被翻新的平房區,再鮮亮的外表,也掩飾不了內部的腐朽。
恕一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的,我們該走了。
臨走前,我抱著小柔的骨灰,最後看了一眼坐在那兒失聲痛哭的女人。可憐天下父母心,母愛本身沒有錯,但是踐踏了法律的尊嚴,違背了道德和良知,這是不是錯?
我越過恕一的肩膀,最後看了一眼院子裡那棵老槐樹,看了一眼奶奶那間小平房,我最愛的人,他就在裡面。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墳墓,在那座墳墓里一天天等死。
我們走出巷子,昏黃的路燈下,送我們過來的車還停在那兒。
恕一扶著我的肩膀,「小夏,我們先找個酒店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你渾身都在發抖,你需要休息。」
我沒說什麼,司機拉開車門,我正要坐進去,迎面有一輛轎車開過來,停在距離我們大約一米遠的地方。
恕一皺了皺眉毛,我大約能猜到,來的人是誰。我走了六年,他早已結婚生子,香車寶馬,如花美眷,日子過得悠然自得,難為他還記得我。
凌靖從車上下來,向我們走來,步伐輕鬆,風儀靜好。
我默默看著,他走到我們面前,先跟我身邊的男士打了個招呼,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恕一,好久不見。」
恕一看著他沒說話,我離他不算近,也能感覺到他對凌靖的排斥。這樣挺好,因為,我跟他一樣。
「小夏,這麼多年沒見,你好嗎?」
我看著他,我們有六七年沒見面,他的樣子沒變,風度沒變,看人的方式,微笑的弧度,通通沒變。
只是,如果看得再仔細些,會看到他的眼角已經出現了細細的紋路,人也不如過去精神抖擻。畢竟已經是三十五歲的男人,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像韓棠一樣,扛得起歲月的侵蝕。
「小夏,很久沒見了,咱們找個地方聊一聊?」
恕一正想說什麼,被我攔了下來,「地方你挑,我們自己過去。」
恕一看了我一眼,表情詫異。
凌靖莞爾一笑,「山上那家飯莊,我們第一次去的地方,地址你還記得?」
「記得。」我坐進車裡,恕一跟了上來。
凌靖回到他自己的車裡,車開了,他跟在我們後面。
車行在路上,恕一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小夏,如果你不想理他,我們現在就可以掉頭。」
我搖了搖頭,「不用了,六年了,我也想聽聽,他要跟我說什麼。」
恕一沒再說話,過了半晌,他遲疑地開口,「三年前的事,你別怪堂哥。那時候他們一直逼著堂哥交人,用了很多手段,哀求打壓,威逼利誘,什麼都用上了。他們越是那麼鬧,堂哥越是不能交。他擔心你一旦到了文家人手上,文昭如果護不住你,你不知道又會變成什麼樣兒。堂哥也沒想到,文昭最後居然會……一切都是命。文昭出事後,堂哥擔心文家人會遷怒你,就更不敢讓你出去。後來文昭的父親去世,母親也熬得心力交瘁,無力再跟你追究什麼,堂哥才慢慢放鬆了警惕。其實這麼多年,他真的為你擋了很多事。」
我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街燈,「難怪三年前,你們怎麼都不讓我走。這件事你也早就知道了,應該是在你堂哥去泰國之前,文昭已經出事了。難為你們瞞了我這麼久……三年前,我曾經問過你堂哥,文昭過得怎麼樣,他對我說,他過得很好,我就真的以為是很好。我以為你堂哥不會騙我,沒想到……」
他沒有說話,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憋在心裡,壓得人沒法呼吸。我用力喘了幾口氣,才繼續道:「可是,他為什麼要把那件事告訴文昭?他明明知道文昭是什麼樣的個性,說他一點私心都沒有,你信嗎?」
我轉過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恕一面色凝滯,卻一個字都沒說。
我怔怔地說:「你也不信,是不是?」
韓棠這個人心思細密,他怎麼會不知道,文昭掩藏在冷漠和疏離背後的單純和笨拙?
都說人心難測,文昭的心思卻太容易揣摩。他跟我們不一樣,他這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如果你能走進他的世界,他就對你一點防備都沒有,失去了屏障和保護色的文昭,就像一個無依無傍的孩子,一隻失去了爪牙的小動物。
十年前我就感覺到,就算沒有我,他早晚也會把自己害死。可是看著那樣的他,我這個最該害他的人,反而下不去手。
恕一嘆了口氣,「小夏,一個男人不是肯為你去死,才叫愛你。如果愛你的人都像文昭那樣,那誰來保護你?退一步說,如果當年被那些人渣禍害的人真的是你,堂哥又做錯了什麼?他只是把一個事實的真相,告訴一個應該知道的人。我們腳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一步一步,最後能得到一個什麼結果,從最初決定走哪條路就已經註定了。你沒必要把自己跟他綁在一塊,你還有那麼美好的未來,你還有堂哥……如果你出了什麼事,他會難過一輩子。」
我看著車窗外濃重深沉的夜色,「是,我還有他。七年前,在一家夜總會的包廂里,為了夏荷跟孩子的事,他拿我出氣。我一直記得他當時的眼神,滿滿的,都是厭惡和殺意。如果不是文昭替我求情,我早就死了,又哪有今天的楚夏?那次我被凌靖帶到山上,受了傷,動不了,也跑不了,只能眼睜睜被他欺辱,沒有人來救我,也沒有人管我,那時候……他又在哪兒?」
恕一默然,我停了一下,繼續道:「我不怪他,現實就是這樣,總有各種因由的幸與不幸,讓我們沒法掌握和預料。可是我跟你堂哥說過,我們做人做事,一定要給別人留個餘地,別把事情做得太絕。就拿他這次被人綁架來說,在他回來的那天,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局。他身上的傷,不是被人打的,是他自己撞的。你堂哥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我讀過一些關於運動損傷方面的書,從瘀傷的形狀和位置,再聯繫那幾天的情形,我大約能猜到是怎麼回事。」
我轉過臉,看著滿臉驚訝的恕一,苦笑一聲,「你看,他把你跟我都騙了,但我沒有拆穿他。因為我知道,不是每一個真相都應該被揭穿。如果一個人寧願傷害自己,也要維護一個謊言,必然有他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不拆穿,不過問,不指責,這就是我留給他的餘地。可惜……他沒把這樣的餘地留給我,也沒留給文昭。」
恕一默默看著我,片刻後,艱難地開口說:「他不是故意騙你,那個局也不是為你設的。只是事有湊巧,正好趕在你要走的當口。他連我也瞞著,如果不這麼做,這個局就沒有意義。」
「大禍臨頭的時候,才能看出每個人最真實的反應,這是你對我說的。我明白,成大事的人,就該不拘小節。經過這件事,我終於領教了你們韓家的鐵血家風。可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們韓家人那麼強勢。文昭一直都有情緒病,那件事如果放在你堂哥身上,他頂多難受一陣,那一陣過去了,他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對文昭來說卻是死路一條。你堂哥那麼精明,那個所謂的真相對文昭究竟有多大的殺傷力,難道他真的不懂?」
我茫然地看著窗外一眼望不到邊的黑暗,低喃道:「殺人不見血,他太狠了……」恕一僵了僵,緊緊握住我的手,緊張地說:「小夏,你別……」
我苦笑,「別什麼?別怨恨你堂哥?我能怨他什麼?就算我真的怨他,我又能做什麼?」我靠著車窗,喃喃地說:「沒有意義,什麼都沒有意義。」
我上輩子一定是殺人放火、天理難容,老天才會安排這麼「精彩絕倫」的人生給我。我最愛的人出賣我,信任的人欺騙我,依賴的人拋棄我,想珍惜的人離開我,一個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欺我、辱我、害我。
而那些我曾經想要以命相惜的人,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在我生命里,又一個接著一個離開……
小柔是被文昭害死的,文昭又是被韓棠害得生不如死。
那我呢?我應該怎麼做?
我瑟瑟發抖,恕一緊緊摟住我的肩膀,望著努力維持卻依然搖搖欲墜的我,心痛地說:「你恨他不要緊,怎麼恨都不要緊,他有準備,他受得起。可無論如何,你都別傷害自己。小夏,你這樣,我看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