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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整個人僵硬得如同一具沉默的屍體,被眼前的景象震碎了三魂七魄,瞬間魂飛魄散。
就在這時,有人拉開了我,把自己的手貼在文昭的臉上,彎下腰,溫柔地對他說:「文昭,是我,我回來了。」
我驚訝地看著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她說話的聲音居然跟我一模一樣。如果蒙上我的眼睛,我會以為,是我自己在說話。
文昭欣慰地笑了,孩子一樣的笑容,又真實又透明,綻放在他醜陋扭曲的臉上,煥發出一種詭異的天真,「你剛才都不說話,我以為你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累了。你今天吃藥了嗎?這裡太冷了,我們回去吧。」
她推著他,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屋子裡走。
我在失聲尖叫前捂住自己的嘴,一個殘忍的事實昭然若揭,他看不到我,就算我在他面前,他都看不到我。
他失明了,也就是說,這麼多年,他的眼前沒有陽光,也沒有我。
「看到我兒子變成這樣,你是不是很驚訝?」
我從震驚中回過頭,看到文昭的母親,那個多年之前一手將我打入深淵的女人。她還是那麼優雅精緻,舉手投足之間,永遠都是那麼莊重得體,只是眼角的皺紋,依然暴露了她的年紀。六七年過去了,如今的她,雖不至於風燭殘年,卻已經沒了當年的光鮮和神采。
我搖搖晃晃,神思恍惚地低喃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變成這樣?韓棠當年做了什麼,他沒有告訴你?」
我驚懼地看著她,她諷刺地笑,「看來,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也對,韓棠怎麼敢讓你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你又怎麼會老老實實留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他把你藏得密不透風,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不就是為了守住這個秘密?可惜,你最後還是回來了。看來,你真的很愛我兒子。我該對你說什麼,說你無私?說你偉大?說你對愛情忠貞?說你立場堅定,又能把愛跟立場分開?可就是你的愛,把他害到這個地步。」
我渾身發抖,「到底是怎麼回事?」
「楚夏……不對,葉楠,十年前,你在南方那座城市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跟鄭森,你們真是那種關係嗎?他當年為什麼會幫你查你妹妹的事?你是不是全都忘了?」
我腦子嗡地一響,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起來,越抖越厲害,一個可怕的事實瞬間席捲了我,我嘴唇顫抖,語無倫次地說:「不!文昭不會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文昭的母親冷漠地看著我,一字一句道:「可他就是知道了,就在三年前,韓棠親口告訴他的。他把你十年前在南方發生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告訴了文昭!葉楠,你不是鄭森的情人。他的確追求過你,你拒絕了。後來你妹妹出事,你去求他,求了很久,他都不見你。有一天他喝醉了,讓他的手下輪jian了你。那些人折磨得你死去活來,他清醒之後,覺得內疚,才出手幫你查這件事。這才是當年的真相!」
我眼前一黑,仿佛所有的天光散盡,滿心滿眼的死黑一片。我這十年的生活,就像一塊破碎的拼圖,韓棠找到了最後一塊,將它放了回去,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個從開始就註定了結局,永遠都無法挽回的悲劇故事。
「三年前,韓棠把當年的事翻了出來告訴了文昭。他對文昭說,他只說事實,不判斷對錯。文昭可以認為這件事跟他無關,可是他應該知道,那段被我們掩蓋的事實,一個無辜女孩死亡的真相,是另一個無辜的女孩子用自己的尊嚴和血淚換回來的。她只是想要一個公道,卻沒有一個人能幫她。她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是她愛的人辜負了她。就在最後一刻,她都不願意把這件事說出來,寧願用一個謊言來欺騙他。她對那個人的愛超越了立場,罔顧了親情,這種愛讓她感到罪惡,卻自始至終沒有人跟她一起承擔。」
文昭的母親用悲戚的目光,透過老舊的玻璃窗,看著坐在屋子裡的文昭,「在你走後的前三年,他本來一切都很好。他一直記著你臨走之前對他說的話,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他都相信,你是為了他好。可是那件事被揭穿之後,一切都變了。文昭開始酗酒,自暴自棄,他沒有一天是正常的。我跟他爸爸都以為他不想活了,後來才知道,他想實現對你的承諾,好好活著,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終於有一天,他夜裡開著車,在高速公路撞到山壁上。車禍沒有把他撞死,卻因為起火把他燒得不成人形。兩隻眼睛都被火焰灼傷,是他自己從車裡爬了出去,因為你對他說過,這是他欠你們的,他必須活著。你能想像他一個人在烈火中掙扎的情景嗎?你能體會一個人想死又不能死的感覺嗎?」
她轉過臉看著我,眼神里有悲傷,有怨恨,有痛苦,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仿佛釋然,又像是悔恨,最後全都變成了絕望。
「文昭出事前那幾個月,我跟他爸爸想了很多辦法聯繫你,韓棠卻始終避而不見,連句話都沒有。我們知道,只有你能救文昭。只要你肯回來,讓我們做什麼都行。我們也明白,你心裡有怨氣,你跟你妹妹都是無辜的,是文家讓你們蒙受了不白之冤。可是我們的兒子,他不是十惡不赦,他只是做錯了一次,你們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為什麼一定要逼他?為什麼連條活路都不給他留?韓棠把你們住的地方圍得像鐵桶一樣,網絡屏蔽,通話更是痴心妄想。你又幾乎不出門,每次出門身邊都有保鏢跟著,我們派去的人,想跟你說句話都不可能。我們想過在保鏢身上入手,可是那些人都是韓棠精挑細選出來的,普通的保鏢根本近不了你的身。我們找不到突破口,也不能把消息傳給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文昭一點一點頹廢,一點一點絕望。最後,他終於把自己毀了。」
她淚流滿面,聲音沉痛無比,「葉楠,我知道身為一個女人,你很可憐。可是十年前在你身上發生的那件事,跟文昭又有什麼關係?他那時甚至都不認識你。為什麼到頭來,那些人犯下的事,卻要他來承擔?你們都是有道行的人,凌靖圓滑精明,韓棠堅毅幹練。你也是個有本事的人,你跟了誰,誰的日子就過得風生水起。最單純的就是我那個傻兒子,凌靖騙他,韓棠逼他,他們都是跟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兩個人一手一腳把他害到這個地步,全都是為了你!事到如今,你回來又有什麼用?什麼都不能挽回了。我丈夫去年癌症去世,他臨死前還在念著你的名字,說文昭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遇到你!」
她指著屋子裡的文昭,聲淚俱下,「你一直跟我們要公道,我的兒子,他沒有辦法還一個公道給你,他就毀了自己……還了你一輩子。」
我跌坐在院子的石椅上,麻木地聽著這一切,過去很多想不通的問題,在這個垂垂老矣的婦人聲嘶力竭的指控下,都得到了答案。
為什麼我每次出門韓棠都那麼緊張?為什麼這六年他不讓我跟外面接觸?為什麼三年前那個夏天之後,他再也不提文昭的消息?為什麼當年我好話說盡,他就是不讓我離開?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理由。
我感覺眼前的世界瞬間顛覆,渾身發冷,四肢僵硬,抬頭看著上面的朗朗青天,太陽在永恆地微笑,廣闊的天空卻是一片血紅,接著變成了灰白,然後是黑色,無邊無際的黑色旋渦,好像那個人深不可測的眼睛,將我拉進深淵,纏住我無盡墜落。
「那個女人是誰?為什麼……她跟我說話的聲音一模一樣?」我空洞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她是一個口技演員,可以模仿各種聲音。這三年,文昭就是靠著她的聲音活著,他一直活在跟你的回憶里,活在只有你們兩個人的世界,活得生不如死……」文母聲音悲痛,又忽然冷笑,「韓棠倒是過得有滋有味,他肯放你回來,是他厭了?還是他得手了?」
我怕冷似的抖了一下,脊梁骨上一陣陣發涼,她觀察著我的臉色,笑著諷刺,「如果他厭了,就不會讓他堂弟陪你回來。看來,是他得手了。也對,他想了這麼多年,不把你弄到手,他怎麼會甘心?既然都這樣了,你又為什麼回來?」
我心裡像扎了一根刺,疼得幾乎窒息,怔怔地轉過臉,朦朦朧朧地望著屋子裡那個佝僂單薄的側影,神思恍惚地問:「能讓我陪陪他嗎?一會兒就好……」
文母默默看著我,沒有說什麼。
我腳步飄浮地走進屋子,那個正在幫助文昭吃藥的女人看到我,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我打量四周,整個房間沒什麼變化,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溫暖,乾淨,整齊,也很簡單,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台收音機,沒有更多的家具,他也不需要。
收音機里正在播放音樂節目,文昭側著耳朵,聽得很認真。
我在他膝前蹲下來,這時才發現,他左邊大腿下面空空的,右腿因為長期不動,肌肉已經嚴重萎縮。
我握住他的手,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簌簌地落下來。
可惜我不是仙女,不然掉兩滴眼淚,是不是可以讓你恢復如初?
枉我年輕的時候看了那麼多愛情小說,依然處理不好這樣的問題。仙俠故事裡那些擁有神奇力量的女主角,她們的痛苦和悲傷可以毀天滅地,可以傾覆蒼生。可是我不行,你也不行,我們都是凡人,我們的痛苦,我們的難過,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我把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細細地感受他的溫度,想念了六年的溫度,我流著淚,用沙啞的嗓子對他說:「文昭,我回來了。」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摸索著伸出手,將收音機的音量調小,疑惑地問:「你說什麼?」
我含著眼淚,又重複了一遍,「文昭,是我,我回來了。」
他渾身一凜,憑著感覺,向著我的方向,顫顫地伸出手,「小夏,是你嗎?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
他無助的激動讓我哭得泣不成聲,我握著他乾枯的手,低喃道:「是的,我回來了。」
他又瞬間平靜下來,微笑著對我說:「你剛才不是對我說過了?你還餵我吃藥,幫我拿了毯子。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他轉過臉,不再面對我,用顫抖的手去摸索收音機,卻一個不小心將它碰翻在地上。
我站起來,從背後緊緊抱住他,眼淚滾滾而落,「文昭,別這樣,我知道,你明白我是誰。我是小夏,我回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