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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恕一走了,小藍收拾妥當,回自己的房間睡覺。我把汪汪放進它的狗窩,上樓,回自己的房間。
我住的客房在二樓的盡頭,跟韓棠的主臥室隔了一條走廊,距離很遙遠。可要走到我的房間,就必須要經過他的房間。
我放輕腳步向前走,儘量不弄出半點動靜,路過主臥房的時候,發現房門沒關緊,本想快點溜過去,可剛到門口,就聽見屋子裡的人說:「你進來。」
我頓時站住,隔著門fèng望著裡面的人,他站在落地長窗前,天上星斗闌干,窗外的港灣燈火通明,三千繁華,一身落寞,強烈的對比。
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屋子裡的人又說:「你進來,陪我下盤棋。」語氣緩和了不少,沒了白天的嘲弄和奚落。
我嘆了口氣,每次都這樣。
我看著對面神色平和的韓棠,忍不住提醒道:「你已經沒棋了。」
「哦……」他看著棋盤,隨手扒拉了一下,「那我們再來一盤。」
我想對他說,咱們別下了,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棋上。可是轉念一想,似乎又沒什麼意義。
韓棠不是第一次借著下棋的時候想事兒,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許很重要,因為我看到,他手上的酒杯已經添了兩次。
看他要添第三次的時候,我用手蓋住了他的杯子,有點擔心地說:「今天可以了,咱們說好的,酒不過三。我進來之前你已經喝了一杯,進來之後又喝了兩杯,不能再加了。」
他看著我沒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許,我立馬收走了他的酒杯和酒瓶,手腳十分麻利。
「喝這個吧……」我倒了一杯茶給他。
他擰著眉毛,端起來聞了聞,挑剔地問:「這是什麼?能喝嗎?」
「我下午做的冰鎮玫瑰花茶,有安眠的作用。」想了想,我又補充道:「我沒下毒。」
當然,我沒告訴他,這茶還可以治療更年期,如果他有的話。
韓棠失眠不是一兩天,兩年前非常嚴重,但跟我的藥癮症不同,他失眠純粹是因為心理原因。所以我有得醫,他得的卻是絕症,除非他自己放過自己。
不過對那時的他來說,失眠並不是最可怕的,酗酒才真的要人命。
記得兩年前,我每次陪他下棋,看見他喝酒就像喝水一樣,每天晚上睡不著喝,睡得著也喝。他酒量好,就算晚上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早上起來,洗洗涮涮,又是衣著光鮮、神清氣慡的一個人。然後夜幕四垂,他再次端起酒杯。
那時候我特別不理解,他過去是一個拳手,酒精的危害他應該比誰都清楚,不但會損傷他的肝臟,還會降低手眼的協調能力,影響身體的新陳代謝和循環系統,增加罹患胃癌的風險。
可即便如此,似乎這所有的風險都無法阻止他端起酒杯的那隻手,飲鴆止渴,醉生夢死,透支過去,享受當下。不可否認,作為前職業拳手的他身體十分健康,可這樣下去,他又能堅持多久?
過去的不再回來,回來的不再完美,完美的也終將逝去,這本是世間萬事萬物的常理。我實在不明白,他跟夏荷的事都過去那麼久了,如今夏荷在美國過得也算不錯,對已經發生的悲劇如此念念不忘,反覆無常地折磨自己,又有什麼意義?
暴力和欲望的結合向來沒什麼好結果。可是當你知道了所有問題的來處,就會對它們的去處多了一份惻隱之心。
他們的故事,嘆息太輕,悲傷又太重,看到最後,對這個男人,不是原諒,卻是十足的體諒。
可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慢慢發現,讓他無法面對的,徹夜不眠的,輾轉反側的,不僅是他那段失敗的婚姻,還有很多很多的問題。
韓棠的父親去世之後,母親搬到他在加拿大的姐姐那裡安享晚年。韓家老宅只剩了他一個人,幫內上下也全靠他一個人打理。
大權獨攬的滋味我是沒嘗過,可是,如果它意味著無盡的煩惱和焦慮,夜以繼日的廢寢忘食,一次次的身不由己。那麼,權力是不是已經失去了它原本的魅力?
他白天精明幹練,沉穩老到,目光如炬,一雙利眼看盡人心。晚上卻可以嗜酒成癮,喝得人事不知。人人都說韓棠深不可測,可真正的韓棠,又有多少人能看得到?
風光背後,處處殺機。
當他站在萬人之巔,指點天下的時候;當他手握生殺大權,殺伐決斷的時候;當他一人獨挑大樑,掌控著八萬幫眾身家性命的時候,他在想什麼?有沒有在轉身的那一刻感到些許害怕?有沒有在萬人敬仰之後,有種難言的落寞?
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記得有一次,我們圍棋下夠了,聊起一個關於理想的話題。
他問我:「如果人真的有來生,你下一輩子想做什麼?」
我對他說,我想做一隻熊貓,每天的工作就是賣萌,全世界人民都喜歡,全國人民都愛護。
他說,如果真有來生,他只想做一個拳手……一輩子,當不了拳王也沒關係。
我聽完之後,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韓棠退役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他比我大五歲,那年我只有二十歲,剛剛從南方回來,剛剛認識文昭,還不了解泰拳,還沒認識韓棠。
可是我知道,二十五歲雖然不是一個泰拳手的黃金時期,卻也是當打之年。如果韓棠那時不退役,他書房柜子里的金腰帶和獎盃至少會比現在多一倍。
為了對父母盡孝,提早退役成了他一生的遺憾。
那天晚上,他在醉得人事不知之前,最後對我說:「其實渴望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我渴望過幸福,渴望過夏荷,渴望過簡單的生活。渴望到最後,我才知道,原來越是渴望,越是得不到。而讓自己停止這種痛苦,就是不再渴望。人皮之下,一切未知。」
人皮之下,一切未知……這八個字聽得我遍體冰寒。
他放下酒杯,不再說話,轉過臉望著遠處的港灣,那裡燈火通明,璀璨一片,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繁華與冷漠,毫無違和。
我記得,那是一年前的春天,天氣涼中帶暖,山間糙長鶯飛,天地萬物,生機勃勃。
就在那段時間,韓家跟唐家的對決,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是在那段時間,韓棠一個月之內,給我換了八個地方,平均四天就要搬一次家。我什麼都沒問,他也什麼都沒說,他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那時,我在韓家已經住了兩年,七百多天,朝夕相對,很多事不需要說出口,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想法。
我知道,有些事早晚會發生。當年,韓棠把一口牙咬碎,為了大局狠心砍了愛妻一隻手,如今改朝換代,這口怨氣他憋了這麼久,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整整一個月,所有人都厲兵秣馬,枕戈以待,空氣中充滿濃濃的火藥味,戰爭似乎一觸即發。
然而整個過程如何跌宕起伏,驚心動魄,我都沒有親眼見到,因為戰爭剛開始,韓棠就把我趕到了風暴的中心之外。
所以對於這件名震江湖、改天換地的大事,我無緣見證過程,只知道最後的結果----唐家垮了,唐家人死的死,逃的逃,沒死沒逃的下場更加悽慘。
至於那些血腥的片段和精要的細節,所有人都緘默不語,守口如瓶。
他們不說,我也不打算問,好奇害死貓,這些年我一直告訴自己,離韓家的核心秘密越遠越好。有些事我可以聽在耳里,看在眼裡,但一定要爛在心裡。
等我跟小藍重回韓家老宅的時候,院子裡的花都開了。
韓棠長身玉立,一身黑衣站在火焰一樣的鳳凰樹下,風聲颯颯,鮮紅的花瓣隨風而落,眼前的人仿佛黑衣浴血,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瞬間灰飛煙滅,強烈的視覺衝擊讓我心驚膽戰,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
當天晚上,他又一邊喝酒一邊拉著我下棋,我看著他被酒精燒得微微發紅的眼睛,第一次用手蓋住了他的酒杯,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勇敢地說:「酒不是這樣喝的,你讓酒比人凶,就是酒在喝你,不是你在喝酒。」
我以為他會很生氣,沒想到他什麼都沒說,站起來,又去柜子那兒拿了一隻酒杯。我默默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舉起那瓶酒,狠狠砸在地板上。
然後,悲慘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被憤怒和酒精燒穿了大腦的男人,把我也狠狠摔在地板上。
那天晚上,恕一趕過來的時候,韓棠早就走了。我後背都是血,扎了七八塊碎玻璃,最長的一塊大概有三厘米,我躺在那裡,像條奄奄一息的美人魚,流血不止,動彈不得。
恕一把我送到最近的一家私立醫院,我在那兒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申請回家休養。我對醫院有陰影,看到穿白大褂的人就哆嗦,多住一天都受不了。
回家之後,我在床上趴了好幾天。止疼藥的勁頭過了,空調開著,都能疼出一身汗來。
恕一站在床邊,邊看邊搖頭,問道:「你們兩個這是多大的仇?上輩子他殺了你全家,還是你滅了他滿門?還好傷口不深不用fèng針,你也不是疤痕體質,不然你這後背以後還能看嗎?」
我看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我這是因公受傷,你不誇獎我也就算了,別這麼幸災樂禍。」
他忍不住笑了,「你不讓他喝,用嘴勸勸不就行了,用得著這麼拼命嗎?」
用語言就能解決的問題,我還犯得上動手嗎?要是能勸我早就勸了,怎麼會等到今天?
我勉強抬起頭,對眼前的男人說:「恕一,我說真的,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想他英年早逝,就跟我一起幫他把酒戒掉吧。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把韓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這塊鎮石一倒,你們以後怎麼辦?」
半個月之後,韓棠回來了,我後背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
恕一跟著韓棠一起回來,我不知道這兄弟倆是不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進行過深層次的交流,總之從那之後,韓棠真的開始戒酒了。
我在心裡悲鳴,如果早知道恕一這麼神奇,應該早點找他這個外援,何必親自上陣?弄得自己一身傷,還真是不划算。「別跟我說話,我看到你就煩。」
戒酒的那段時間,這是韓棠看到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恕一站在旁邊笑,我無奈地看著他,心裡知道,我算是把一家之主得罪狠了。
所幸,效果還不錯。
韓棠是一個非常有毅力的人,一件事只要決定了,就沒有做不成的道理。這邊說戒酒,就真的一滴都不碰,覺得難受的時候就去後院打打沙袋,練練空擊,或者看看比賽,用其他的方法分散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