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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凌靖還是那樣看著我,空白無物的眼神,幾分鐘之後,抬起手順了順我鬢角的碎發,慢慢紅了眼睛,「我離開這麼久,就是幫你把這件東西找回來。我知道它對你有多重要,我已經打算成全你,讓你回去找他了。你怎麼這麼傻?怎麼就連一天都等不了?」
第二天下午,我戴著頸托在病床上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守在床邊,此刻正是黃昏,他逆光坐著,身後是一大片紅彤彤的火燒雲,那是我見過最壯烈的火燒雲,血一樣層層疊疊的顏色,燒紅了大半個天空。
我慢慢伸出手去摸他的臉,牽動了錯位的骨頭,但我沒有放棄,執拗地要完成這個動作,開始是針扎一樣地疼,接著所有的痛都一起涌了上來,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疼,但我沒有哭,到了最該哭的時候,卻一滴眼淚都沒掉。
文昭卻哭了,他輕輕擁著我,好像我是浮在海面上的泡沫,稍一用力就碎了。我恍惚地看著這個拉著我默默流淚的男人,直到他的眼淚落在我臉上,我才敢相信,這一切原來不是幻覺,都是真的。「對不起,我盡力了,可我找不到你,怎麼都找不到你,對不起,對不起……」他握著我的手哭得像個孩子,跟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知道我不是朱麗葉,他也不是我的羅密歐。我們的故事從來就不是這樣講的,可我們到底是怎麼了?一個命如糙芥謹小慎微,一個窮其半生都不快樂,我們在寒冷的夜晚像小動物一樣彼此依偎,不過希求那點可憐的幸福,卻被人逼到這種地步。
我伸出手摟住他的背,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動了動乾裂的嘴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想在他手心裡寫字,他卻慢慢合上我的手,用淚濕的睫毛碰了碰我的額頭,「不要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等你病好了,我們再慢慢說。」
我看著他在逆光中的臉,點點頭,輕輕合上眼睛。
第七章:心似牢籠,囚我終老
我得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中旬,這座城市早已春回大地,萬象更新。而我跟文昭的記憶,還停留在年初的那個冬天,停留在那場慘烈的車禍之前。
那時我在醫院已經做了三周的牽引治療,醫生說我運氣不錯,當時傷得那麼重,如今復位的效果卻很好,照此下去,不必動手術也應該可以痊癒。
那段時間我一直被病痛困擾著,先是車禍,然後是頸椎移位。經過這一系列的變故,身心俱疲,甚至有些麻木不仁。我以為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撼動我,但是聽到那個消息,整個人還是被震顫了一下。
文昭告訴我,凌靖已經向公安機關自首,承認自己在四年前因酒醉後行為不當導致一個十八歲的女大學生墜樓死亡,死者的名字叫葉柔。
他只說了這一句,就沉默地看著我。那些往事在我們之間早已不是秘密。從我出車禍到現在,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想必精明幹練的文夫人早就向自己的兒子揭了我的畫皮,把我每一根骨頭都扒開,五臟六腑都摸透了。
那些發生過的事,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因為我的病,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深談。他顧念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多日來憂心忡忡,對那些問題更是避之不及,但並不等於他不清楚。
「他現在怎麼樣?」
「被羈押在看守所,那個女孩當年被認定是酒醉後失足致死,屬於意外死亡。他自首之後,事件的性質就變了。但能不能正式立案,還要看公安那邊的審查結果。」
我定定地看著他,這個消息太突然,讓我的思維變得有些遲鈍,停了一會兒才問:「他是公眾人物,這麼大的事,媒體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走之前做了安排,而且因為顧忌到他父親和伯父的身份,媒體就算收到風……也不會爆料出來。」
「原來是這樣,也對,他做事向來周到。」我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肩膀上的披肩,今天的陽光很好,但我還是覺得冷。
文昭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半俯下身子,「小夏,我們……」
「我想見他,能幫我安排一下嗎?」我空洞地看著他,「我現在很亂,很多事情我都沒弄清楚。等我回來,咱們再說話,好不好?」
文昭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點頭說:「好……」
因為這個案子還在審查階段,根據法律的規定,被羈押的犯罪嫌疑人在法庭沒有正式宣判之前,家屬不允許探視,但是律師可以。所以三天之後,我以凌靖的「辯護律師」的身份在看守所的高牆之內見到了他。
而在同一天,我從文昭那裡得到了消息,當年處理這個事件的轄區分局已經正式立案,也就是說,因為凌靖的自首,四年前那件不起眼的意外死亡事件終於被翻出來重新偵查,並且正式進入刑事訴訟階段。
以前聽人說到看守所,總以為這裡不是深牢大獄,環境相對寬鬆,不會給人太壓抑的感覺。
可是當我走進看守所的大門,看到荷槍實彈的武警,足以隔絕視線的高牆,鏽跡斑斑的鐵絲電網,高牆上的長明燈,還有幾隻牽在武警手中體型龐大的警犬,森冷的感覺登時撲面而來,滲透我每一個毛孔。
身在鐵獄高牆之內,似乎連空氣都是凝滯的。這種心理上的震懾,被剝奪自由的現實,或許比眼前的環境更讓人畏懼。
自由就像空氣,你平時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當它被剝奪的時候,你才知道它的可貴。
同行的人幫我辦好手續,沒有再跟進來,我在會見室里等了大約十分鐘,才見到我的「當事人」。凌靖穿著看守所的橙色馬甲,在管教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他在我的對面坐好,我們之間隔著一道有機玻璃,一時之間竟是相顧無言。我看著他馬甲上印著「×看」的字樣,心裡湧起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這是他嗎?
他說一切結束後會給我一個交代。這就是他的交代?
我們就這樣看著對方,誰都沒有動。不知道過了多久,連陪同的警員都對我們露出疑惑的眼神,凌靖才拿起掛在旁邊的直通電話。
「你的傷好了嗎?」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我們同時脫口而出,相視一眼,又一起沉默。
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我知道,你不是來關心我的,你是來跟我要答案的。是的,我早就知道你是誰,四年前就知道。」
意料之中的結果,但我依然驚訝。
「為什麼?我過去從沒見過你,你怎麼會認識我?」
「我怎麼會認識你?這真要好好說說。」他嘴角含笑,眼神跟笑容一樣耐人尋味,「小夏……哦,不對,我現在應該叫你葉楠,這才是你的真名。如果我沒猜錯,『楚夏』應該是你在夜場工作的時候給自己起的花名。事實上,你的事我知道得還真不少。你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好,從小學到高中,你年年都拿第一。我還知道,你從小就擅長各種棋類遊戲,曾經代表學校參加過校際競賽,每次都能在市里拿名次。高二那年你以個人名義參加青少年圍棋大賽,你決賽的對手是棋院院長的兒子,蟬聯兩屆的冠軍,所有人都認為你不會贏。你卻在最後一局反敗為勝,終結了對手三連冠的夢想。儘管你做得這樣好,你最喜歡的遊戲卻不是圍棋,而是魔方和九連環。尤其是魔方,你三階盲拼的最好紀錄是二十八秒。你說其他遊戲的規律都太好掌握,一旦參透就沒了興趣。只有魔方千變萬化,如果一秒可以轉三下,不計重複,需要轉四千五百四十二億年才可以轉出它所有的變化,你喜歡的就是這種不被掌控的感覺……」
他停頓了一下,總結道:「葉楠,你從小就是一個遊戲高手。很少有女孩子像你這麼聰明,學習和課餘活動兩不誤,還有時間照顧奶奶和妹妹。但凡事都有兩面,對有些人來說,聰明是福;對你來說,卻是一種禍害。」
話聽到這裡,有些東西已經瞭然於胸,我說:「這些都是小柔告訴你的,那句話我只對她說過。」
除了小柔,沒有人會把我那些陳年舊事一件件翻出來,如此事無巨細地說給別人聽。那個名叫葉楠的女孩,曾經是老師們的驕傲,同學們羨慕的對象,所有目光的焦點。可如今想來,那段堪稱風光的青春歲月,連我自己都羞於提起,好像是上輩子才有的事,跟我這輩子無關。
我只有二十四歲,青春卻像流浪的鳥兒,一去不復返。我離開學校之後,有時早上醒來,也曾試圖在鏡子裡尋找過去的樣子,然而神采飛揚的面孔早已不見,鏡子裡是一張日益成熟的陌生面孔,她屬於一個為了生計低眉折腰的小模特,一個周旋在各種男人之間的夜場藝人,一個不知自愛的失學少女,一個外人眼中貪慕虛榮、自甘下賤的闊少情婦,她的名字叫楚夏,不是葉楠。
對面的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思索的神情又不像在看我,而是通過我尋找著另外一個人的樣子。那應該是小柔的樣子,我妹妹的樣子,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奶奶之外唯一親人的樣子,也是被這個出身不凡的富家子推下樓當場摔死的女孩兒的樣子。
「葉柔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兒,她跟你完全不一樣。如果不是為了在我這兒得到一份工作,她跟我說了自己的身世,我真的很難想像,她居然出生在你們那樣的家庭。你把她保護得很好,可你自己也不過比她大兩歲。她這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你,給我當助手的時候她很少說自己的事,卻總是把你掛在嘴邊上。」
我疑惑地看著他,「就算小柔跟你提過我,你也不可能一下就認出我。我跟小柔是親姐妹,但我們長得並不像。我很早就出去工作,這幾年也很少回家,我們成年後甚至沒在一起照過相,你怎麼能斷定我就是葉柔的姐姐?」
說真的,這一點我一直都想不透。一年前在「盛世」的包廂,當我在文昭懷裡第一次見到凌靖的時候,整顆心都縮了起來。
我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走了三年。如今他回來了,我不是沒擔心過他會把我認出來,甚至為此而試探過他,可是他當時的表現,卻看不出半點他對我「似曾相識」的痕跡。
他抿唇而笑,「這正是問題所在。你一直以為沒有人會留意你,其實我在包廂外面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你一定不知道,我在美國那三年,對你也並不陌生。文昭每次跟我通電話都會提起你。可是直到看見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他嘴裡的楚夏,那個讓他喜歡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小模特,初見時楚楚可憐,弄得他神魂顛倒之後又對他愛理不理的小女朋友,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