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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當天晚上,凌靖把醫生開的止疼藥放在床頭。我明白他的意思,一顆心憋疼得難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還沒想清楚抬手就扇了他一個耳光,他沒動。我又扇第二個,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噩夢沒有來臨之前,你總是覺得它那麼遙遠,遙遠得像永遠都不會發生。
我不知道自己的痛感神經還夠不夠長,能不能挺到我重見天日的那一天。但我知道,我早晚還是會痛,刻意延後的痛苦就像信用卡的欠款,拖到不能拖的時候,它會要你連本帶利還回來。
我不知道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如果我此刻果斷地放棄生命,是不是可以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
可是我想活著,我比任何時候都想活著。我不想活得不明不白,更不能死得不清不楚。凌靖對我說,一切結束後,他會給我一個交代。可是欠我交代的人,又何止他一個?
月光很冷,他的汗水滴在我臉上,炙熱的嘴唇燒灼著我的皮膚。他的吻很輕,動作卻強勁有力,我感到自己像砧板上的一條魚,被他用利刃一刀一刀削成薄片,這種感覺猶如凌遲,死不了,卻是活生生的千刀萬剮。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明明向所有可以見到的人求救,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幫我?為什麼我明明身在都市裡,卻如同走在一片荒涼的沙漠中?為什麼每一個見到我的人都知道我在經歷什麼,可所有人都選擇視而不見,讓我這麼絕望?
我一直以為,在最後那一刻,會有人來救我,電視劇里不都是這麼演的嗎?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英雄破空而出,拯救弱小的我們於水深火熱之中。
我一天天地等,一天天地盼,一直盼到了最後這一刻,卻沒有一個人來救我。
我想起那串鈴鐺,文昭親手做的禮物,我將它遺失在那場車禍中,終究變成了一個惡毒的詛咒。我跟那個秦淮河邊的女人一樣,得到了同樣的命運。但她的犧牲是有價值的,而我被人這樣對待,我的價值又在哪兒?
我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太陽總會升起來,明天總會來的,一切都會過去,只要生命還在,總會有新的開始,會的,會的,會的……
但我沒法制止自己去回憶,我想到了很多很多,當我又一次想起文昭曾經在一個失控的夜晚對我說「你為什麼不去死」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
原來一個人真的有想死都死不了的時候,而這樣的傷痛,我需要多久的時間,需要幾個輪迴才能淡忘?
凌靖用手指一點一點擦掉我眼角的淚水,對我說:「你就這麼不願意嗎?我到底有哪裡不好?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恨死我了,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為什麼這麼愛你。可能你還是不信,但我真的愛你,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上了,這麼多年一直都忘不了。我在美國那段時間,每個女朋友都有你的影子,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當年我明明只見過你一面,怎麼就是忘不了?在那之前我跟你一樣,也不相信一見鍾情,更不認為那種奇蹟會發生在我身上。遇見你之後,我什麼都信了,可信了又有什麼用?我當年連見你一面的勇氣都沒有,我只能逃……」
說到這裡,他苦笑一聲,臉埋在我的頸窩上,「我不是沒想過成全你,可是我做不到。我承認我是一個小人,我沒那麼大度。這個世界會有人為了成全別人的愛情而犧牲自己,但那個人不是我。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哪裡不如他?我的愛又比誰少?我對你怎麼樣,你是不是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他說他孤獨,他需要你,我就不需要嗎?我們是在同樣的環境長大的,誰又比誰更好受?早知道你會愛上他,當年我就不該走。如果我不走,我們今天又會是什麼樣?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什麼都不可能了。」
他吻了吻我的手指,「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你陪我一段時間,讓我做一個夢。等夢醒了,我就讓你走。我說了會給你一個交代,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可是小夏,我真的很想知道,從開始到現在,你是不是真的從沒喜歡過我,一點都沒有?」
我沒有回答他,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有還是沒有,他自己心裡清楚。而事實正如他所說,時至今日,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凌靖的確說到做到,他沒用暴力傷害過我。可是,就在那棟別墅的那個房間裡,我的靈魂卻將「心如死灰」這四個字的每一個筆畫都舔透了。
起初我以為他要的只是一晚,這一夜過了他就會放我走。很快發現,我錯了。我開始後悔,卻已經來不及了。然而哭是沒有意義的,後悔同樣沒有意義,時間沒有意義,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沒再碰過我,可是每一個夜晚,我都在這個男人懷裡瑟瑟發抖,哪怕他什麼都不做,他的身體很熱,我卻很冷。寒冷讓我異常敏感,我能感覺到他貼在我身上的每一個動作,哪怕只是一次輕輕的擁抱,都猶如萬劍穿心,猶如水深火熱,猶如在地獄中走過一遭。我無數次問自己,為了活命而苟延殘喘,付出這樣的代價到底值不值得?
我的記性越來越差,我開始記不住時間,記不住生活中的一些細節,記不住自己有沒有吃過飯,有沒有睡過覺,開始分不清幻覺和現實的距離,每天活在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之中。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對那段經歷無法釋懷。我的身體沒有受到迫害,靈魂卻遍體鱗傷,我不敢看任何有暴力情節的電影,無法面對任何與自己情景相似的鏡頭。我不敢讓任何熟悉和不熟悉的異性靠得太近,甚至不敢聽別人說一句重話。不管外面太陽有多大,陽光有多足,我總是覺得冷,那種寒冷滲入骨髓,像繭一樣包裹住我,細細密密滲透我每一寸皮膚。
回到家之後,文昭不止一次問我:「小夏,你怎麼總是縮著?」
我沒有告訴他為什麼,說了也沒有意義,只是在最深的夜裡,無數次對著黑暗伸出手,希望有人能將我從那些噩夢裡拉出來,或者告訴我,一切都是假的,一覺醒來,什麼都沒有變。可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偏又那麼的真實,我哭不出來,也醒不了,每次午夜夢回,連在最炎熱的夜晚都冷得發抖。而給我帶來這一切的男人,在那段時間,在那張床上,每天都會對我說,他愛我。
可他所謂的愛又是什麼?我看不懂。到了最後,或許只有兩樣東西可以證明他的愛情,一樣是生死,一樣是時間----幻滅與永恆。
偶爾清醒的時候,我看著凌靖貼在我肩膀上的側臉,我也會用心去想,從開始到現在,這個男人對我來說究竟是什麼?
平易近人的謙謙君子?才華橫溢的攝影師?出身將門的青年才俊?無話不談的知己?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知道我從沒愛過他,但我真心實意地信任過他。我接觸社會太早,成長得太快,見識過太多人性的醜陋,這一生可以交付出去的信任委實不多,凌靖算一個。他曾經實實在在地給過我幫助,也扎紮實實地給我上了一課。
以前在外面討生活,很多人誇我聰明懂事。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我沒有碰到更聰明的人。此刻我遇到了,跟凌靖相比我就是一個傻子,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清楚。
比如我們第一次見面究竟是在什麼時候?
比如我心裡一直掛念的那個人,他為什麼還不來救我?
比如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真愛和永恆?
四月二十四日,在我後半生的回憶中,我一直記得這一天。或許是應了那句話,凡事有得必有失。
那天,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永無止境的等待和煎熬,趁護士沒留意,從二樓跳了下去,下面是糙坪,我磕在土塊上摔傷了脖子。那時凌靖不在,她們不敢告訴他,後來發現我不但看不清東西,連手和腳都是又涼又冷,意識到問題嚴重,才通知了屋子的主人。
凌靖是天擦黑的時候趕回來的,那時我已經在床上躺了近八個鐘頭。他走到床邊看了看我,就吩咐人找來一個擔架,把我從床上抬下來,送進了醫院。
經過診斷,確定我是頸椎第四節和第五節交接的地方向右移位,錯位的骨節已經壓迫了神經。醫院的骨科主任考慮到受傷部位的複雜性,權衡之後決定先採用保守治療,如果實在不能緩解,再考慮動手術。
在病房裡,凌靖一直握著我的手,偶爾在上面掐一下,問我有沒有感覺,會不會覺得疼。
他的聲音溫柔,表情平靜,如同初遇時那般風度翩翩,端方靜好。然而那是一張空白無內容的臉,他看著我,就像看著屋裡的一個物件、一盆花糙。
不過……比他的眼神更讓人恐懼的是我的手,我那時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醫生說,這可能是癱瘓的徵兆。
我靜靜地看著凌靖,我記得他過去說過,他要麼不愛,愛了就要那個人的全部。能得到他的愛,也以同樣的愛回報他,或許會幸福。可這種極致的愛背後是什麼?
是愛欲其生,恨欲其死,倘若絕情,便是冷寒入骨。
「讓我見見他,求求你,求求你……」我對他說,可是那聲音太小太微弱,連我自己都聽不到。於是我不斷地說,不斷地說,艱難地將這句話重複了無數遍,我希望這個聰明絕頂的男人,單憑口型也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用眼神懇求他,開始放肆地流淚。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東西已經被他毀了,永遠地毀了,也預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將因為這個男人而變得不再圓滿,可我不想再跟他計較什麼。
如果我再也站不起來,如果我的生命只到這一刻,如果不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我計較再多又有什麼意義?
曾經以為一生還有那麼長,我們還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浪費,其實根本沒有,從來都沒有。就像那天晚上,文昭貼在我胸口上,我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是那麼一下,所有的機會,所有的幸運,所有可以圓滿相守的可能,在瞬息之間就化為烏有。
什麼是命?這就是命!我過去不信命,也不認命,可現在什麼都認了,什麼都信了。我不想說恨,太浪費力氣,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多長,我沒有時間虛度,我只想見他,我只想見他,哪怕一面也好。
凌靖好像沒看懂我在說什麼,從自己的褲袋裡掏出一件東西,放在我手上,是那串鈴鐺,有幾顆已經被壓得變了形,還有些紅色的東西染在上面,我想不起那是什麼,卻被那鮮紅的顏色刺痛了神經。
這件曾經讓我愛如生命的禮物,我以為已經在那場慘烈的車禍中丟失了,失而復得的喜悅讓我緊緊抓住它,就像抓住自己一直緊握不放的生命和無法掌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