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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我們不再是夢中不可觸摸的兩個幻影,不再是沙漠之中的海市蜃樓。三年時間,我們一直捏著情緒活著,彼此沉默著,守望著,折磨著……蹉跎了那麼多可以相守的歲月,全不知是為了什麼,然而所有的遺憾和困惑,都抵不過這一刻。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無論我怎麼努力,都壓抑不住的聲音。那聲音好像快要死掉一樣,好像喘不過氣來,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快樂,好像有人用手掐住我的喉嚨,可是沒有人掐住我。

    我的眼前出現一片虛無的幻影,幻影中似乎有我,可那人又不是我。那個人是誰?我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

    那是我不敢面對的另一個自己,在另外一個地點,另外一個時空,另外一個場景……我不敢再看,猛然閉上眼睛,狠狠咬住他的肩膀,竟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氣。

    他吃疼,扣住我的脖子將我拉開,按倒在床上。大約是以為自己弄疼了我,低下頭變換著角度細細地吻我,身下的動作也像他的吻,變得又規律又溫柔。

    我終於哭出聲來,他用手指揩掉我臉上的淚水,就像我們第一次的時候,他做過的那樣。

    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好像一片溫暖的海洋,從四面八方將我緊緊包裹住,低沉的聲音纏綿在我耳邊,這個不會說甜言蜜語的男人,這個永遠隱忍沉默的男人,卻耐著性子將一句既簡單又老土的話重複了無數遍。

    「不要哭,我會對你好的。」

    「不要哭,我會對你好的。」

    「不要哭,我會對你好的。」

    ……

    回憶起往事,我在黑暗中哭得滿臉都是淚水,他是那樣高傲的人,將我緊緊摟在懷裡的時候卻又這麼溫柔。

    嘴唇觸到我腮邊的淚水,他一個大男人竟然不知所措,可直至今日,他會說的情話也只有一句,「小夏,不要哭,我會對你好的,我會對你好的……」

    我在淚水中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會對我好的,你會的,會的……」

    第三章:跟我說說我們的未來,假的也行

    第二天我回到自己的小窩裡,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就回到這家療養院,陪伴文昭度過這段……或許是他人生中最漫長最艱難的時光。

    醫生給文昭制定了整套治療方案,每天的作息有明確的安排:起床、吃藥、運動、心理輔導、看書、聽音樂、跟其他病人互動談感受、吃飯、睡覺……一天所有的時間,那張表格都寫的一清二楚。

    醫生說,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病人有規律的作息,以此漸漸緩解他對性的依賴。醫生的解釋是專業的,治療方案也是有理有據,讓我這個「病人家屬」挑不出半點毛病。

    文昭在這裡接受治療,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是什麼。他可以隨時離開,也可以無限期的留下,沒有人可以限制他。

    可現在的他,卻像一個真正的犯人,只是關押他的不是監獄的四面高牆,而是他心中的牢籠。獄警就是他自己,只有他才能將自己釋放。

    文昭的主治醫生單獨對我說,因為長期對性的依賴,已經影響了文昭的內環境,也就是說,他已經出現了激素分泌失調的情況。這個需要用藥物來進行調節,也需要病人自我控制。

    因為治療剛剛開始,患者目前還感覺不到什麼。可是隨著治療時間的加長,藥物的副作用逐一出現,痛苦的程度也會越來越深。尤其是像文昭這樣,有五六年性癮歷史的患者,那種痛苦的程度可能不亞於戒毒。

    他還說,看著自己的愛人承受那種日夜難安的痛苦,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極度的心理折磨。所以我一定要堅強,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棄,只有我不放棄,文昭的病才有康復的希望。治療任何形式的成癮症,都有一條鐵打不動的規律,那就是堅持。只要熬過了一個特定的周期,日後注意自我調整,文昭完全可以恢復得像正常人一樣。

    我將醫生的話仔細記下,每天除了他做心理輔導的時候,我不能跟在他身邊,其他的時間,我都是一刻不離的陪著他。

    文惠說得沒錯,文昭真的是個很聽話的病人。就算沒有我的提醒,他自己也會像個聽話的小學生嚴格遵守紙上的作息,哪怕那些治療方案,對於一個像文昭這樣要面子的男人來說是多麼的苛刻。

    但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我難受的是那些護士的眼神,雖然她們懂得掩飾,可是當我陪著文昭去做檢查,有幾次不經意看到那些無聊的女人竊笑又好奇的目光,我都緊緊攥著拳頭,強忍著讓自己不要發作。因為我不想驚動了文昭,讓他更加難受。

    某些時候,病人是沒有尊嚴的。

    但醫者父母心,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這樣?他生病了,他不能控制自己,儘管這種病讓普通人覺得羞恥,但這不全是他的錯。而且此刻的文昭是這樣虔誠,就像一個心懷孤勇的戰士,慘烈而悲壯地跟自己打一場看不見的戰爭。

    文惠說過,性癮症患者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也是一個被社會刻意忽略的群體。他們在痛苦中掙扎,也將痛苦隱藏,羞愧讓他們對親人和朋友難以啟齒,也無法在他人那裡找到共鳴,很難有人真的理解他們,就連自己的親人都是如此。

    既然這樣,我們又何必去在意那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治療的一步步深入,我漸漸發現,那些在我們背後竊笑的眼神原來是那麼微不足道。

    因為文昭的痛苦,遠遠比那些要可怕得多。

    他變得越來越暴躁,有時候連句話也不能對我說,更別說去做運動,聽音樂,跟其他病人互動。他只能一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從早到晚,來來回回重複無數次。他坐不住,也安靜不下來,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只有吃了鎮靜劑之後,他才能平靜下來,稍稍睡一會兒,可那些鎮靜劑的副作用也越來越厲害。他經常頭疼,幻聽,心慌,噁心,嘔吐,有時候甚至連飯都吃不下去。

    身體的不適自然會影響情緒,當踱步已經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他開始用力摔東西。不管是在白天,還是在晚上,他都能把屋子裡可以砸的東西砸得粉碎,連一個小小的牙籤盒都不放過。

    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都很有默契的自動分開。我會躲到另外一個房間,給文昭留出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發泄。不是不擔心他會弄傷自己,而是我知道,比起肉體的痛苦,他更無法忍受在我面前醜態畢露的精神折磨。

    他就是這樣,這樣愛面子,又這樣的孩子氣。他不讓我看,我就不看。有時候尊重一個病人的意願,比日夜不停的照顧他更加重要,也更加艱難。

    尤其是隔著兩道薄薄的門板,聽到對面的文昭,像只深陷囹圄的野獸痛苦哀嘯,我都是緊緊抱著自己的肩膀,抖得像窗外的樹葉,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怕到不行的時候,我就坐在地板上,用手絹蒙住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將那個跟了我多年的魔方轉得飛快,在心中默念那些複雜的口訣,將魔方一次次打亂,再一次次拼好。我用這樣的方法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忽略那些在寂靜的夜裡尖銳得讓人心慌的碎響,忽略文昭痛苦的哀哮。

    實在害怕到忍不住了,我就緊緊咬著自己的手背,然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楚夏,不要怕,你要堅持住。你勝利就是他勝利,你失敗就是他失敗。你們現在只有彼此,他只有你,你也只有他。你要堅持住……

    等到對面安靜下來,我就走進去把筋疲力盡的文昭扶到另外一個乾淨的房間,用藥水將他手上的傷口清理乾淨,再用紗布包好,哄著他慢慢閉上眼睛。

    然後不管多晚,多累,我都會把那間屋子清理乾淨,把家具重新擺好。因為我要讓他醒來之後,看到一個乾淨整齊的環境,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他的痛苦還要延續多久?我們是不是一輩子都要呆在這裡?過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

    我只知道,明天的太陽還會升起來,我們的日子還要繼續。他還是會痛苦,還是會難受,還是要吃那些大大小小的藥片,還是會砸東西,甚至會失去理智開始罵我,打我。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好起來,他也一定會好起來。

    每天早上,當我抱著文昭,看著初升的太陽,我都深深地感覺到,除去那些老天安排的出身和與生俱來的差距,原來我們真的沒什麼不同。

    我們小時候需要吃飯和穿衣,需要學習和成長,需要愛護和溫暖。長大之後,我們懂得了欲望,也學會了愛、堅持、責任、勇氣和痛苦。

    當我把這些話說給文昭聽的時候,他已經虛弱得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我身邊。我說什麼,他就靜靜地聽著,聽完之後輕輕地點頭。

    他已經什麼都吃不下去了,可是為了維持僅有的那一點體力,他又不能不吃東西。我無法想像,當吃飯也變成一種折磨的時候,他還有什麼痛苦是不能承受的?

    可是,當我第一次看到他忍不住噁心,把剛吃進去的食物吐在床單上,那種羞憤又無力的表情時,我那顆痛到麻木的心已經分辨不出是什麼感覺。我只是難受,難受得無以復加,難受得不知所措,難受得想哭,卻又不敢哭。

    所幸的是,這種痛苦已經無法折磨他太久。因為藥力很快又會發作,他再怎麼要面子,再怎麼不願意服輸,也只能像頭受傷的小動物靠在我懷裡一陣陣抽搐,緊緊抓著我的手,好像那是唯一可以挽救他的稻糙。

    每到這個時候,他會用僅有的力氣,小聲哀求道:「小夏,跟我說話,跟我說說話……」

    第一次聽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又急又傻地問:「你要我說什麼?你想聽什麼?」

    他把臉埋在我懷裡,聲音卻像剛學說話的嬰兒,又低又小,模糊不清。我貼在他唇邊,才聽到他在說:「跟我說說我們的未來,假的也……」

    我捂住自己的嘴,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摸著他已經瘦得硌手的肩胛骨,點點頭,「好,這有什麼難的……我最會講故事了,我說給你聽。」

    我抱著文昭,微涼的手心貼著他的側臉,看著落地窗外慢慢飄零的秋葉,還有樹葉fèng隙間那一點點微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像窗外的秋色一樣朦朧。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的聲音也可以這樣動聽。可是因為太過美好,從我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那麼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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