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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我在黑暗中看著他,「你不用跟他比,因為你們都一樣。你們除了會投胎,有一個有錢的老子,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可以為你們撐腰的親戚,你們還有什麼?」

    他輕笑一聲,「你終於說出來了,這才是你的心裡話。小夏,沒有人像你這樣,大家都是含糊不清地活著。你自己說的,清和濁的界限沒有那麼分明,這麼多年,你又何苦這樣為難自己?你說我什麼都不懂,但是我告訴你,我對你的了解,遠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他伸出手,捂住我的眼睛,他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喃喃耳語,那把聲音里卻有一種無奈的悲傷,說話的人好像被人壓著喉嚨,所以疼到了極點。

    「你試一下,閉上眼睛,幸福就在你手邊,只要你肯伸出手,只要你願意相信。你真的不必活得這麼辛苦,你不需要去看清這個世界,很多事情,你就算弄清了又能怎麼樣?到了今天,又有什麼意義?你只要閉上眼睛,我就在這兒……」

    耳邊風聲颯颯,雨聲淅瀝。我又何嘗不知道,外面天地浩大,可那是屬於別人的世界,像我這樣的人就該龜縮在自己的殼裡,一個人粉飾太平。

    可是……

    我對他說:「這些日子我一個人的時候,也試著像你那天一樣遮住自己。可是每一次,都是滿心滿眼的死黑一片。我忽然明白一個道理,或許別人可以這樣活著,但是楚夏不可以。我就想起來上學的時候,在語文課上,老師曾經問過我們一個問題,如果你生來就被關在一間黑屋子裡,四周一片漆黑,你身邊的人都快悶死了,你是做清醒的那一個?還是做昏睡的那一個?當時我不知道答案,可是現在我清楚了。一輩子就那麼長,如果一直昏睡著,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一個人的聲音再怎麼微弱,也不該放棄呼喊的權利。這是小時候學會的道理,現在依然有用。在外面那幾年,有人對我說過,看人不能用眼看,而是用心看。因為眼睛會說謊,但是心不會,它才是最公正的。你說我們的眼睛會瞎掉,我們的耳朵會聾掉。你說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瞎的,是聾的。但是我們的心呢?我們的心會停嗎?你告訴我,它會停嗎?」

    我的眼淚順著他的手指流下來,跟第一天晚上流在文昭手上的淚水一樣滾燙。那一夜的很多細節我都已經忘了,眼淚卻有它自己的溫度和記憶,徘徊在我的生命中,如同枝繁葉茂的大樹,最深的根卻牢牢扎在心裡。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承諾是我們不能退縮的勇氣。而勇氣,卻來自最徹骨的絕望。

    聽完我的話,他又笑了,可那笑聲怎麼聽怎麼傷感,「如果我是你,我會牢牢抓住觸手可及的幸福。可惜我不是你,不能替你做決定。你是個聰明人,你該知道,法律,道德,責任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但是規則的標準卻因人而異。這個我改變不了,你也改變不了。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你該學會……什麼叫認命!還有,別再跟我說你對我沒那麼重要。你對我有多重要,不是由你自己決定。我在山上說的那些話,不是說著玩的。我可以為了你什麼都不要,但是我要整個的你,差一分,一毫,一厘都不行!」

    雖然車進不來,凌靖也沒有帶傘,他還是堅持送我到門口。

    我把身上那件剛剛被人強披上的風衣脫下來還給他,他一言不發地接過來,看著我關好院子的大門,才轉身離開。

    我隔著矮矮的院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在雨水中慢慢消失在小巷黑暗的盡頭。然後轉身走進屋裡,關好門,拉上窗簾,靠著脫漆的木質門板,虛脫的感覺這時才紛至沓來,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氣,慢慢癱坐在地上。

    我按著自己的胸口,上面的吻痕隔著衣服都有燒灼的感覺。我可以拒絕他的身體,卻拒絕不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氣息和味道。

    我閉上眼睛,慢慢縮成小小的一團,抱著膝蓋,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楚夏,你不要害怕,不需要害怕。你可以將悲傷的時間縮到最短,就能將恐懼的時間縮到最短。你可以做到,一定可以做到……

    我整整一夜沒有睡,不敢閉上眼睛,害怕一天就這樣過去,更怕將來的每一天,都會這樣過去。

    凌靖說的話,不斷在我耳邊徘徊,如同最深的夜裡陡然敲響的鐘聲,又像頭頂懸掛的利劍,不知何時會落下刺穿我的胸膛,讓我血流成河。

    很多事情,我不敢去想,索性不想。

    第二天我沒有工作,坐在家裡擺弄一個磨得掉色的魔方。這個最普通的三階魔方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陪伴我的時間幾乎跟我的青春一樣長。

    我喜歡擺弄它,是因為它只有一個中心軸,卻可以變換無窮。有人說,如果一秒可以轉3下魔方,不重複,需要轉4542億年才可以轉出魔方所有的變化,這個數字大約是宇宙年齡的30倍。

    那也就是說,一個人窮其一生都不可能看穿它所有的變化。

    上學的時候,我蒙著眼睛用46秒就可以把一個隨意打亂的魔方拼好。在我念書的那所學校,沒有人能玩得比我更好。雖然那時已不是遊戲貧乏的年代,但這個小技能還是讓我成了很多同學崇拜的對象。

    每一個三階魔方都由26個小正方體組成,紅白藍黃橙綠六種顏色,六個中心塊,12個邊塊,8個角塊。我熟悉它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

    我喜歡它是因為我知道,你記住的公式越多,需要的步驟就越少,無論別人怎麼打亂你的腳步,只要中心不變,你都可以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目標。

    臨近黃昏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電話,是凌靖的號碼。

    「小夏,我在你家門口。」

    我憑窗看著院子裡那棵老槐樹,它的葉子快要掉光了,滿地都是黃色的秋葉,泡在昨夜的雨水裡。此刻殘陽夕照,淡淡的金色霞光落下來,讓我的小院落在淒清之外添了幾分暖意。

    我對他說:「你回去吧,我昨天晚上沒有睡好,現在想好好睡一覺。」

    「你一天沒吃東西,餓著肚子,怎麼睡得著?」

    我有些驚訝,他怎麼知道我一天沒吃東西?

    電話那邊的人好像猜透了我的想法,「我在外面等了你一天,沒見你走出來,也沒見你房子的煙筒冒煙。你開門吧,我什麼都不做,把東西放下就走。」

    我把魔方放在桌子上,「你走吧,我什麼都不想吃。」

    他輕聲說:「你想讓我破門而入,是嗎?」

    外面的風很大,卷著細細的黃沙。我打開院門的時候,看到穿著黑色風衣的凌靖孤零零地站在蕭瑟的秋風中,好像一株挺拔的樹。他本就是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只是此時的畫面太冷清,就連他挺直的脊樑,都有了幾分淒涼的味道。

    「我熬了粥給你……」他手上拎著一個保溫飯盒。

    我主動接過來,「謝謝你,還有事嗎?」

    回應我的是無邊的沉默,半晌後,他淡淡地說:「沒了,我父親病了,我要接替他的工作,明天還要上班,不會再來煩你。你好好照顧自己,記得吃飯。我每次看到你,都覺得你特別單薄……」

    「我會比別人更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你不用費心。」

    有風吹過來,捲起院子裡殘破的秋葉,那聲音好像蠶吃桑葉,沙沙作響。

    「那就好,我走了,這裡風大,你進去吧。」

    他轉過身,我一手抱著飯盒,用另外一隻手去關院門,他卻在夕陽下回過頭,「小夏,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認識這麼久,除去昨晚那次不算,我只帶著你在外面吃過一次飯嗎?男人願意跟女人吃飯是一回事,但是親手做東西給她吃,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以為你會懂……」

    我抱著那個飯盒,盒子上好像還有他的體溫,看著他凝視我的眼神,忽然覺得手上的東西似乎有千斤重,重得我幾乎要承受不住。

    「從昨天到現在,我只想告訴你,我對過去發生的一切從來就不是那麼理所當然,更沒法心安理得。我真的很難過,這些日子只要我閉上眼睛,都是那個被我掉在地上的水杯,還有你捂著嘴,血從你指fèng間流出來的樣子,反反覆覆……我告訴自己不要去想,想有什麼用?可是每天晚上看到的還是那些。我一直在問自己,如果那天早上我端著早餐去你房間的時候,我克制一些,忍耐一些,別那麼衝動,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我是不是還能挽回點什麼?可惜,只能是個夢了,我現在想什麼都沒有用……」

    他苦澀地笑了笑,好像一夜沒睡,眼睛裡是掩飾不住的憔悴和失落。

    我靜靜看著,在心裡問自己,眼前這個灰色暗淡,期期艾艾的男人是誰?我幾乎不認識他了。

    我放低聲音,緩緩地說:「凌靖,這是你的事,跟我沒有關係。」

    我不是故意讓他難受,但他的痛苦對我毫無意義。我對他沒有期待,也沒想過可以挽回什麼。所以他愧疚也好,心疼也罷,他追不回時間,我吐出去的血也收不回來,還有那些看不見的傷害,那些已經發生的事,任誰都無法逆轉。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輕笑一聲,「是啊,這些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根本不在意。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天早上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推開你房門的?我端著做好的早餐,在門口站了很久,一直沒勇氣走進去,一直在想該跟你說什麼。你哭了,我該怎麼辦?你不理我,我又該怎麼辦?我甚至還想,如果你能讓我娶你,我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對你好。可你什麼都沒說,你只是求我送你下山。你知道嗎?聽你這麼說的時候,我的心都涼了。我知道,你不說恨,甚至不說怨,是因為你心裡從來都沒有我。可笑的是,我還以為自己在你心裡有點位置。過去這兩個月,我一直不敢見你,沒睡過一個好覺。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怕你恨我,真的很怕。我在美國的酒吧喝醉了酒,被人打劫,差點橫屍街頭的時候,我都沒這麼怕過。但是現在,我倒希望你恨我,起碼讓我知道我在你心裡不是一個路人甲。可你明明知道,卻什麼都不說,就是不說……」

    我默默看著他,這一刻,向來談笑風生、巧舌如簧的凌靖,那個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天之驕子,那個平時溫潤如玉卻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無情諷刺我的男人,竟然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用乞求而哀傷的眼神看著我。

    他的眼神好像在告訴我,他在等我跟他說些什麼,哪怕說一句「我恨他,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哪怕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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