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我頓了一下,目光從他的眼睛稍稍下移了一點。我忽然發現,我不敢看著他的眼睛。以前太過習慣了他眼中的溫柔和煦,如今這樣咄咄逼人的目光,讓我感到難過和不適應。

    「我不知道你跟文昭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但是現在我能確定,你們不像表面上看著那麼好。你一直那麼關心我們之間的事,不是因為你有多好奇,而是你一直在衡量我的價值。現在你也看到了,我沒什麼價值,我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他沒把我放在心上。無論你對我怎麼樣,他都不會在乎。所以……讓我走吧,好不好?」

    他看了我一會兒,又笑了一聲,「小夏,你以為我在利用你?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我搖了搖頭,咳嗽了幾聲,帶著一絲希望說:「沒有,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一直這麼覺得。昨天晚上我們都喝多了,我不怪你,真的,所以……」

    「所以讓我快點送你下山,是不是?」

    他又坐回床邊,握住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喃喃地說:「小夏,你怕什麼?怕我害你?還是怕我折磨你?你難道就沒想過,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喜歡你?」

    我有點絕望地看著他。

    難得糊塗,多麼高的境界,多麼好的藉口和避難所。我也想當那個「難得糊塗」的人,睜著一雙好像世事看淡、無風無雨的眼睛,任人宰割的時候也不吭一聲,對自己說一句「算了,我放過自己」,好像這樣就能少痛一點,就能不在乎自己失去的一切,就能把這些難言的傷害當做理所當然。

    可是「難得糊塗」不是萬能良藥,有人不喜歡看的太明白,總是龜縮在自己的殼裡,以為那樣就是天下太平,但是倘若這個世界沒有你躲避的地方,你又能縮到哪兒去?

    「你不喜歡我。如果你喜歡,你不會這麼做。」

    我抽回自己的手,昨天晚上的記憶就像天邊猙獰的烏雲,又像橫掃一切的千軍萬馬,排山倒海一樣猛撲過來。

    整個過程,我的記憶並不清晰。

    我只記得自己喝得很醉,好像要過一次水喝。然後有人給我端來了水,我知道是凌靖,我渾身燥熱,他的手卻很涼,就著他的手喝過水之後,我跟他說了聲謝謝。

    我以為他會像昨天晚上那樣轉身離開,可是他沒有。

    質感柔軟的床墊塌了一塊,有人在解我的衣扣。我醉得視線模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卻能感覺到那雙手的堅定和靈活,那不是一個喝醉的人會有的動作。

    中間的細節我不願意去回憶,如同沉在一個陰冷無望的夢裡,看不清最好,看清楚了只有徒勞的痛。

    可我忘不掉包圍我的那股甜膩的香氣,那是凌靖古龍水的味道。還有我手上的傷,它們在我手上環成一圈,好像一副紅色的手銬。

    我到現在都無法想像,這些傷到底是怎麼來的?看形跡,應該是什麼東西勒出來的。可是誰會用這樣過分的方式,來控制一個幾乎沒有反抗能力的人?

    他在我身上就像一團冰冷的火焰,身體是熱的,意志卻是冷的,他根本就不在乎會將身下的消耗到什麼程度。

    文昭是一個衝動的人,可是除了要我去死的那個晚上,他從來沒在我身上留下過任何痕跡。他有的時候會讓我感到疼,但是那種疼痛其實是心理大於生理。或許是過去的記憶太過美好,他斗轉直下的冰冷和傲慢就像一道不可觸及的傷疤,又像一把尖銳的利劍,在每一個纏綿的夜晚不可避免地刺在我心上。

    而眼前這個男人……

    我將臉埋在手臂之間,有些脫力地說:「如果你真喜歡我,你不會那麼對我。凌靖,我雖然醉了,可我還有感覺。而且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對你說過,我不願意。我說過,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聰明,你也不見得真的認為我有多聰明。可是……」

    我感到心口疼得更加厲害,頭也昏昏沉沉的,好像高燒的病人,又好像一個被震斷了經脈的武功高手,渾身乏力,喉嚨處卻有什麼東西一陣陣上涌。可能是剛才喝下去的牛奶,我不喜歡喝牛奶,所以現在感到特別噁心。

    我強壓著,繼續說:「我相信過你。我們這樣的人,可以信任的人真的不多,但我還是信了你。今天走到這一步,我不怪誰,也不怨誰,我只怨我自己,可以了嗎?」

    沒有聲音,我抬起頭,那個半天沒說話,坐在那裡冷眼看著我的男人,他伸出手,慢慢攥住我的手腕,一雙沒有波瀾的眼睛此刻藏著隱忍的怒氣,可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我說我喜歡你。小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聽不懂嗎?」

    我看著自己被他攥著貼在胸口上的手,終於笑了出來,「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什麼?一個眼神?還是那些毫不相干的理由?好,就當你是喜歡我的。你已經得到了這個你喜歡的女人,你還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你不知道嗎?你一直躲躲閃閃,低聲下氣,一直鬧著要下山,怕的不就是這個嗎?」

    他按住我的手,順勢將我摁倒在床上,整個身子都壓了過來。我慌了,昨天雖然醉得厲害,對他的身體卻並非沒有記憶。他勁瘦的身體不像文昭那樣強壯,卻比他更加咄咄逼人。

    那些苦楚我不願意去仔細回想,是怕自己傷得太痛。如同我總是讓自己比別人痛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並不是我的痛點低,而是明知道自己的痛感比別人強,我才這樣告訴自己慢慢承受,哪怕要延長痛苦的時間,也比一下痛到死要強得多。

    然而,記憶和這個男人卻都不肯放過我。

    「怎麼?害怕了?你知道你在我眼裡像什麼嗎?你就是一隻紙老虎,色厲內荏,虛張聲勢,一捅就破。沒錯,你的確不是一個聰明人,聰明的女人就該懂得抓緊機會,聰明的女人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聰明的女人不會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把這鬼世道看個明白。我告訴你,到了最後你什麼都不會看清楚,沒有人會給你答案,因為所有的人都是瞎的,是聾的。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的天理,沒那麼多的公平。如果真的有,你就不會被我壓在這兒。如果真的有,你也要不起。你以為誰都會有報應?那你就一直看著,看看我會不會有報應,看看文昭會不會有報應,你儘管睜大眼睛看清楚,看看我們會不會有報應。」

    我努力想睜開眼,卻感到了眼角的濕意。我告訴自己不要哭,眼淚卻還是自己流了出來,順著眼角落在耳朵上,將耳邊的頭髮都濡濕了。

    他說得對,有些人是沒有眼淚的,她會把最深的悲痛藏在心裡。可是當她哭的時候,就是有了不得不流淚的理由。

    我終於認了輸,對眼前的男人認了輸,對這可悲的命運認了輸,對所有的一切都認輸,「我不看了,什麼都不看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如果你不想傷害我,就放開我,行嗎?行嗎?」

    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窗外的雨還在下,天地昏暗。我不知道時間,只覺得渾身都在疼,每一寸關節,每一寸皮膚都在疼,尤其是胸口,凝聚在那裡的鬱氣好像有千斤重。

    我聽著窗外的雨聲,感覺自己變成了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顫顫而行,四周一片漆黑,找不到歸航的方向。

    是的,這個世界的愛情是千姿百態的。

    幾個小時之前,有人對我說:這世上有像韓棠那樣的愛,冷靜理智,不是不愛,不是不深愛,而是愛的時候,他也會顧全大局。所以你該考慮的不是這種男人有多愛你,而是你是否在那個大局之外。

    但是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男人,生來就站在鋪就好的陽光大道上,擁有得天獨厚的一切,他不受任何規則的制約,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他可以愛得不問因由,不顧後果,不計一切,但是他的愛也是極度的自私。

    因為他一旦愛了,就不會再收回來。他可以為了你什麼都不要,但是他會要全部的你,差半分,半厘都不行。

    凌靖說,他是第二種人。

    他後來說了什麼我都沒有聽清,不是因為酒精的麻痹,而是因為身體裡好像有一股火焰在燒,將我不算清醒的大腦燒得如同一灘死灰。

    我感到自己一會兒像浮在高高的雲端,一會兒又像沉入冰冷的海底,全身的皮膚卻異常敏感,好像一個發著高燒的病人,被人輕輕碰一下,都戰慄著發抖。可控制著我的這個男人,卻不在乎我是在發抖,還是在生病,他只在乎他自己。

    這一次,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侵入,他的節奏,他的力度,他強韌的腰和有力的腿,他灼熱的親吻,急促的呼吸,還有那雙緊緊扣住我的堅定而有力的手臂。

    胸口的壓抑和灼痛是如此鮮明,讓我感到說一句話都是費力,整個人被他壓製得苦不堪言。窗外的雨下得正緊,雲層間的閃電猶如一道利劍,將我和這烏黑的天地整個劈裂開來。

    我視線模糊,卻固執地想把身上的人看清楚一些,我想看清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只有這樣,我才能知道,這樣傷害一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女人,他到底有多快樂。

    他卻在驚訝之餘用手遮住我的眼睛,整個世界猶如無瀾的死水,無邊的黑暗與沉寂。

    我想起了那個血紅色的黃昏,我趴在地上,看著自己額頭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異鄉的黑土地上,血和汗水模糊了雙眼,我什麼都看不到,耳邊卻清楚地聽到自己的手骨在男人的腳下一寸寸斷裂的聲音。

    靈魂抽離般的痛!

    我又一次遺忘了自己的底線,找不到它到底在哪兒,或者它根本就寬泛得無邊無際。只是不斷地告訴自己,慢一些,慢一些,再慢一些……

    然而時間是無涯的,它不會因為你的忍耐和祈禱而走得更快,當你在無盡的煎熬中以為地老天荒的時候,只有身上的男人和肉體被生生撬開的灼痛是真實的。

    某個瞬間,我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所以誰都不在乎了?因為我是一個微不足道沒有人在乎的人,他才這樣為所欲為?是這樣嗎?

    我不想死,過去那幾年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閉上眼睛,明天的太陽又是新的。只要不死,斷掉的骨頭會長起來,被酒精腐蝕的胃會好起來,吃幾個耳光也不算什麼。

    有時候一個人活著,也就這麼點卑微的要求,只是不想死,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可是活著這麼難,死會不會容易一點?

    這麼想的時候,我心中竟然沒有悲傷。

    如果生命只到這裡,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過去我從不知道解脫是什麼,可是此刻的我,卻對往日的苦難有了明晰的頓悟:原來解脫這樣容易,只要關掉那個開關,一切戛然而止,楚夏的世界就永遠安靜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