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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3:28 作者: 飛煙
我還想說點什麼,不經意看到前面路口的指向牌,他走的這條路原來是上山的,忍不住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我爸媽在山頂有棟別墅,一直空著。我帶你上去住幾天,你等韓棠走了再回家吧。或者,你還想回去給他當人肉沙包?」
凌靖轉過臉看著我,交替的路燈閃過或明或暗的影子,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猶豫了一下,「會不會不方便?我還是……」
他的笑聲有幾分諷刺,「放心,我抱著你出來的時候,文昭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沒什麼不方便。你現在回公寓,他如果去,你傷成這個樣子要怎麼面對他?剛才那種場面,你心裡就真的一點都不難受?你那心是什麼做的?鋼筋混凝土?你是不是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被他一番搶白嗆得徹底沒動靜了,看著倒後鏡中那張腫得嚇人的臉,於是點點頭,「那就這樣吧,麻煩你了。」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我感到渾身酸疼,沒有力氣再去思考什麼。
長期朝不保夕的生活,讓我學會了一種技巧,一種刻意延長自己創傷神經的技巧。我總是要求自己比別人反應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慢出一個絕對的餘地和空間給自己,不要因為一時的激憤而做出不理智的事。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會痛。而這種被刻意延長的痛苦,在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甚至比正常人來得更深更猛烈。
我心裡知道,韓棠看我不順眼不是一兩天,想教訓我也不是一兩天。兩年前,夏荷失蹤的時候,如果不是文昭替我攔了一下,他早就把我大卸八塊了。
我只是沒想到,兩年後的今天,韓棠不遠萬里來找我麻煩,文昭就只是看著,他真的不管。
我又閉上眼睛,耳邊聽到嗡鳴的引擎聲,好像山谷間夜裡的風聲。凌靖的車子很穩,仿佛從一個虛無遁入了另一個虛無。
「小夏,這樣的事,過去在你工作的地方經常發生嗎?」在長久的靜謐中,凌靖的聲音像隔著一個時空傳過來。
我睜開眼睛,看著前方的路,想起過去那段濃墨重彩的日子,本應抑揚頓挫的陳訴,卻聽到自己的聲音淡得像水。
「不算經常,花場的工作沒你想得那麼恐怖。只要懂眼色,會辦事,少說話,多留心,就沒有吃虧的道理。可誰都有算錯的時候,一旦得罪了要緊的客人,吃點苦頭是免不了的。我跟你過去認識的那些女孩不一樣,在沒認識文昭之前,我的日子就是那麼過的。你看著不習慣,你甚至覺得我卑微,可這就是我們這些人的生活。我們可以認,也可以不認。可是認與不認,改變不了結果。就像韓棠,你剛才也看到了,他不是在跟我講道理,他只是在拿我出氣,我就只能讓他發泄。如果這口氣不讓他發出來,保不齊他日後會怎麼樣。別問我底限是什麼,我告訴過你,我沒有底限。活著就是我的底限,賺錢就是我的底限……」
我咳嗽了幾聲,接著說:「今天看到的一切,讓你覺得不舒服?那我只能告訴你,韓棠這幾下已經算客氣了。我以前在花場工作的時候,有一次被幾個男人堵在一條小巷子裡,我被打得趴在地上動不了,地上流了一大灘血,就這樣還有人踩著我的手,一直踩到骨頭都斷了。當時是白天,不是沒人看到,可是沒有一個人來管。直到他們走了,我爬不起來,也沒有人扶我一把,只有一條躲在角落裡吃垃圾的野狗,它跑過來添我的手指,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等我出院之後,又回到之前工作的地方,看到那個指使他們打我的男人,我還是要對著他笑,因為我還要在那裡走秀,還要在花場裡討生活。」
我看著街邊伶仃的路燈,苦笑一聲,「凌靖,別對我有超越階級的想像,因為你一定會失望。」
他徹底沉默了。
我也不想再說什麼了。我跟他,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平時大家在一起笑笑鬧鬧,看不出什麼差異。可是一旦有了風吹糙動,彼此的差距就立竿見影。
凌靖的生活是精緻的,考究的,就像一部浪漫得不切實際的偶像劇,每一次都有大團圓結局。而我的生活是粗鄙的,混亂的,是活生生的社會紀實,千奇百怪的庸俗人生,至於結局……我不敢去想,索性不想。
「其實你在『黑池』跟紅日猜拳的時候,我已經猜到了一點。只有被人算計過的人,才懂得如何去算計別人。同樣道理,只有被人打過的人,才知道怎麼去打人。小夏,我沒有看不起你,我只是覺得難受。」
我閉上眼睛,苦澀地笑了笑,「凌靖,謝謝你。」
他好奇地問:「謝我什麼?」
我把自己縮在車廂的角落裡,疲倦地說:「感謝你,就算不能完全明白我,也願意體諒我。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已經很難得了。」
別墅的位置似乎離市區非常遙遠,車開了大約兩個小時,目的地才到。
下車之後,看到一座別致的二層小樓,我覺得很奇怪,這樣的別墅在市區比比皆是。凌靖的父母為什麼要在這麼偏遠的地方,買下這樣一棟房子?
「你父母怎麼會喜歡這裡?交通太不方便了吧。」
他將車門鎖好,對我說:「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帶著我走進別墅,進了二樓的一間臥室,拉開窗簾,我看到臥室外面是一個寬大的陽台。
然後,我站在那個依山勢而建的陽台上,看到了一條閃閃發亮的銀河,是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連接而成的金色海洋,比天上真正的銀河還要璀璨奪目。
我有點恍惚,這是真的嗎?
原來我一直生活著的城市,令我人海沉浮,千迴百轉,幾度厭棄,又不得不皈依的城市,竟然這麼的美,美到讓人心碎的地步。
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卻從來沒有站在這樣的高度來俯瞰自己的家鄉。它猶如夢中的仙境,又像荒涼的沙漠中幻化出的海市蜃樓,是人們乾涸的心底,最強烈的渴望。
我感慨地說:「難怪你父母喜歡這兒,站在這裡看下面的城市,的確更漂亮一點。」
我們兩個坐在陽台的躺椅上,雖然是酷夏難當,這裡卻非常涼慡。
凌靖煎了冰箱裡的牛排給我吃,我沒什麼胃口,心口還是悶疼悶疼的,好像憋著一股又厚又重的鬱氣,壓得我喘不過來。
他看我睡不著,就坐在躺椅上跟我一起看城市的燈海,最世俗的繁華,卻有種直插入心的美麗。
我看兩個人都沒睡意,就問了一個糾纏了我一路的問題,「話說回來,你跟韓棠是怎麼認識的?」
凌靖說:「事實上,文昭是通過我認識他的。抗日戰爭的時候,我爺爺和韓棠的爺爺一起合作打過幾場戰役。後來內戰爆發,韓棠的爺爺不想同胞相殘,就帶著一眾隨從舉家搬遷去了港島。解放之後,兩個老人依然有聯繫,所以我們兩家算是世交。初中畢業的時候,我跟文昭去那邊玩,就住在韓棠家裡,碰巧韓棠從泰國回來,他們是那時候認識的。我們三個都是同年,他們兩個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可能是緣分吧,那兩個人一見如故,很快成了好朋友。你剛才看到了,如今韓棠跟文昭的關係,比跟我還要好。」
「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什麼人。」
凌靖嘴角含笑,「那當然。所以聽他們說你兩年前竟敢放跑了韓棠的女人,我當時真是吃了一驚。小夏,你的膽子是什麼做的?你都不怕死的?」
我看著遠方的燈火,嘆息道:「不是我膽子大,我是沒辦法。沒有人不怕死,像我這樣的人,就更怕死。」
他的聲音隨著夜風吹過來,「原則上來說,我認為打女人的男人都是人渣。可是韓棠那個人,我認識他十幾年了。說實話,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種人。我也從來不認為你是沒有底限的人,你只是把自己的底限設定在一個恰當的位置。你知道自己不是神女,不是仙女,不會對著男人哀求幾聲,或者耍耍個性就能挽回大局,你沒那麼幼稚。你不會輕易做什麼,像你這樣謹慎的人一旦做了出格的事,就是有你不得不做理由。」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小夏,那個理由是什麼?是什麼讓你冒著被韓棠大卸八塊的危險,也要放走那個女人。」
「夏荷的情況,他們沒跟你說嗎?」
「我只知道她是韓棠最愛的女人,自從兩年前被你放跑之後,他一直在找她。最近才知道她根本沒離開這個城市,這兩年一直都躲在城鄉結合區的一間平房裡。聽他跟文昭說,那個房子,還是你替她租的。」
我冷笑一聲,「最愛的女人?韓棠是這樣說的?他愛個屁!」
或許從旁人的角度來看,韓棠的確是很愛夏荷,但是在我眼裡,他的愛一錢不值。
我對凌靖說,在這個世界凡事皆有因,當年讓我冒險幫夏荷逃脫的原因,是夏荷的手。
他有點不解,「她的手?」
「夏荷左手是假的,是後按上去的義肢。」
他更加疑惑,「韓棠喜歡一個殘障人士?」
我看著他,說出一個驚人的事實,「那隻手,是被韓棠剁掉的。」
凌靖目光一閃,雙眼露出了跟我當年一樣的驚詫。
我嘆了口氣,看著遠方不夜的城市,看著那燈火通明的世界,心中的鬱氣沒有紓解,反而更加濃重。
「凌靖,如果你跟我一樣不想睡的話,那我就給你講講他們的故事。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這不是一個快樂的童話,這甚至不是一個童話。夏荷……她不是韓棠的女人,她是韓棠的妻子。」
【
第八章:這樣的男人,不愛你會傷心,愛了你會喪命
我對著這個城市的漫漫長夜,望著眼前美麗得仿佛海市蜃樓一般的夜景,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對身邊的男人講述兩年前的一切。
只是穿過那茫茫黑夜,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夏荷,她像一朵倒映在池塘中的蓮花,細細的枝幹,白色的花瓣,無依無傍的單薄身體,默默招展在風中。她被韓棠摟在懷裡,遠而靜地望著我,玻璃般薄而脆的眼神,眼神里是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
只是穿過那茫茫黑夜,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夏荷,她像一朵倒映在池塘中的蓮花,細細的枝幹,白色的花瓣,無依無傍的單薄身體,默默招展在風中。她被韓棠摟在懷裡,遠而靜地望著我,玻璃般薄而脆的眼神,眼神里是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