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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2:10 作者: 無繇可醫
    顏葉喊了買單,從錢包里掏出錢放在桌上,拿起自己的東西快步走了出去。

    她不想再看到那兩個人的臉,她怕自己再多呆一會兒,眼淚就忍不住了。她才不要在他們面前那麼丟臉。

    寧瀟望著她離開的背影,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她一抹眼淚,不管不顧地衝出去,在顏葉走到公交車站之前一把抱住了她。

    「小葉!小葉……至少,給我們一點解釋的時間好不好……」

    背上的衣服被溫熱的淚水浸濕,顏葉站得筆直,忽然感覺好累。

    「砰——」

    顏詠心裡一悸,一番撒嬌賣萌後得來的手機掉到了床下。

    「清風,你怎麼了?」聽到聲音的尤散匆匆忙忙從廁所里出來,手裡還拿著個沒洗乾淨的蘋果。

    那種莫名的心悸感還殘留在心頭,顏詠呆了片刻,若無其事地搖頭:「沒事沒事,不小心手滑了,我手機沒壞吧?」

    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尤散過去幫他撿了手機,略帶擔憂地摸了摸他的臉:「如果不舒服要告訴我啊。」

    「好啦,真的只是手滑。」顏詠笑嘻嘻地捏捏他的臉蛋,理直氣壯地要求道:「我想吃你煮的粥。」

    上下打量他一番,確認他沒什麼異樣才放下心來,尤散微笑著頷首:「好,我把蘋果洗了就回去給你做。唉……下次該告訴他們水果種類有很多種,不要老是買蘋果,我都快吃膩了……」

    目送他碎碎念離去,顏詠臉上的笑容如冰雪消融般淡去。

    他總覺得有事要發生,心裡慌的厲害。這種感覺有好些年沒出現了。

    到底怎麼回事?

    ☆、五十二、生活(五)

    顏詠倚著枕頭在玩「無仙」。

    無仙遊戲正式上線後有兩個版本, 一是手遊體驗版,二是網遊正式版。他現在沒條件玩網遊,只能先拿手遊解解癮。

    尤散回去給他煮粥了, 走之前還給他換了藥並叮囑他不能玩兒太久, 現在病房裡只有他一人,十分安靜。

    先自己下了個單人副本刷出一套裝備, 顏詠想了想,打算到競技場打兩場掙金幣。畢竟遊戲都是燒錢玩意兒, 而他又不想在手遊里花錢, 只能努力掙了。

    就在他退出副本的時候, 他聽到喀嚓一聲,門開了。他沒抬頭,以為是尤散忘了帶東西去而復返, 所以隨口道:「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話已出口,卻久久無人回應,而競技場頁面因網速還在加載。顏詠奇怪地抬頭,但看到面前之人時, 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

    強忍激動的秀雅女子,故作平靜的英俊男人,還有他們身後站著的姐姐顏葉。不知為何, 那種不好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

    「姐,」下意識退出遊戲,顏詠目不轉睛地盯著顏葉,眉頭微微皺起, 「他們是誰?」

    「我……」女子開口剛要說話,卻被顏葉毫不客氣地打斷。

    「他叫顏頎,」指著男子說出他的名字,顏葉又轉向愣住的女子,「她叫寧瀟,是我們血緣上的父母。」

    血緣上的父母,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然淡薄至此,沒有迴旋的餘地。

    顏詠的心一沉,並且不停地往下沉,但臉上的表情依舊平淡。

    父母?這個名詞好像已然離他十分遙遠,遠得上一次出現還是在他小學的日記本中,遠得即便在各類書籍、雜誌、新聞中看到這個詞,他的第一反應都是陌生。

    九歲之後,顏詠就沒有再幻想過父母了,無論他人給他灌輸多少用以形容父母的美好詞語,他都無法在腦海中拼湊出那種樣子。因為父母帶給他的好像只有拋棄,與那些美麗的溫柔的詞彙沒有任何關係。

    現在,他們真真切切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們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柔和和愧疚,顏詠甚至能夠看清他們眼中即將決堤的淚意,可他仍然覺得——他們離他好遠好遠,像一個虛幻的倒影,冰冷陌生得可怕。

    顏詠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越看目光越是冷漠,平日靈動明亮的眼波此刻宛如漂浮著冰凌的河面,還未靠近便能感到一陣森森寒意。

    寧瀟原有千萬的話語梗在心頭想對她十數年未見的兒子說。她想說她好想他們,她想說自己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拋下他們,她想說自己這幾年來一直在尋找他們。可是看著兒子與不久前的女兒如出一轍的冷酷眼神,她卻手腳發涼,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顏頎相對要鎮靜一些,多年商場沉浮讓他養成處變不驚的性子,所以即便心情激盪不已,他也能勉強維持面上的冷靜。

    看出顏詠眼底堅冰下隱隱的排斥,顏頎深吸了一口氣,搶在他之前開口道:「你先別說話,讓我說,好嗎?」

    眉心一蹙,顏詠轉眼看向顏葉,見她微微頷首,他才無所謂地說:「隨意。」

    他倒想聽聽,他們到底要說什麼。

    把寧瀟拉到身後,顏頎推了推眼鏡,開始了他的回憶。那段回憶,應該是他和妻子這一生最痛苦的記憶。

    「二十三年前,我和你們的母親還是兩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畢業之前我們就商量好要攜手創業,連完整的計劃都寫好了,那時我們還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愚蠢似的勇氣,心比天高,或者說……眼高手低。」顏頎語氣低沉,每一句話都說得清晰平緩,讓寧瀟也陷入回憶中,臉上悲喜交替,「創業之前我們就結婚了,第二年就生下了你們。那個時候我們很忙,忙得很多時候連飯都沒時間吃,我們只能將你們交給保姆照顧。但我們從沒想過要把你們送走,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說到「那件事」時,顏頎瞳孔微微放大,神情極不平靜。即使已經過去這麼多年,那件事對他而言影響依舊很大,大到他只是回想,都覺得滿心早該熄滅的怒火又要再度從灰燼中燃起。

    「我們的公司出了問題,很大的問題。資金鍊因我很信任的一個手下捲款潛逃而斷裂,大量產品被退回說有質量問題,訂單也取消,瀕臨破產邊緣。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公司的商業機密被竊取,我們生產的幾種產品也因涉嫌對人體有害而被有關部門調查。你能想像嗎?那一年幾乎所有可以想到的糟糕的事我們都遇到了!」

    顏頎胸口略顯急促地起伏,可見他心緒的不平靜,只是他眼底陰沉的風暴一樣暗沉的色澤告訴顏詠和顏葉,一切都還未結束。

    「我以為這只是生活的考驗,所以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努力地疏通渠道,努力地危機公關。你們母親也很辛苦,一邊照顧你們,一邊忙公司的事。可是我們都錯了,那根本就不是什麼考驗,那根本也不是我們該承受的苦難!那只是一場玩笑的報復而已!只是因為我們無意中得罪了一個大家族的紈絝,所以我們不得不為這些莫名其妙的禍事奔忙!」

    「很可笑吧。這個世界,這個商場,依舊有那麼多特權存在。生活的意外從來不給你緩衝的時間。就像車禍,來臨前你能夠預料嗎?游泳前逆能想到自己會溺水嗎?沒有那麼多伏筆和緩衝,僅僅一件小事,就會為你之後的人生帶來一連串連鎖反應。而我們敗了,我們被迫屈服。」

    「所以送走了我們?」顏詠不能理解這之間的因果關係。

    「當然不是!」寧瀟毫不猶豫地否認,哽咽的聲音沙啞得險些破音,微紅的眼眶閃現出仇恨,「那個卑鄙小人的報復並沒有到此為止!弄垮了公司之後,我和你們父親像老鼠一樣生活在城市角落裡,我們找不到工作,只能打些零工賺錢度日。可是我們沒有忘記仇恨,雖然以當時的我們的力量跟人家對上無異於以卵擊石,但我們也沒想過放棄,而是制訂了很多計劃。那不過是一個紈絝,仗著家族為所欲為而已,如果我們能夠展現出足夠的天賦和力量,讓那個家族的真正掌權者讚賞、甚至與我們合作,他就會成為那個被拋棄的對象!」

    「但要做到這件事……太難了。」漸漸平復心緒,顏頎低著頭嗓音喑啞,「當時我們的生活很艱苦,而且我們沒有時間照顧你們,所以……才把你們送到孤兒院。如果我們成功了,就會去接你們回來,如果我們失敗了……你們也能好好活著。這是……我們唯一能想到的兩全其美的辦法。」

    病房中靜默了半晌。顏葉恍惚著,好像還在接受他們傳遞的信息。

    幾人良久不語。

    突然,顏詠嗤笑一聲,一縷涼意從眉梢漾開,染上唇邊淺淡的弧度。

    「可是三年後,你們又生了一個女兒,你們並沒有把她送走是不是?」反手抓了一個蘋果咬了一口,顏詠雲淡風輕地道:「三年時間,足夠你們扳倒那個紈絝嗎?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時你們已經可以站穩腳跟,可以養育孩子了。然而在此後漫長的十六年中,你們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們,一次也沒有。」

    「孤兒院的日子你們大概沒有體會過,可你們肯定能猜到那不好,真的不好。院長爺爺已經在他的能力範圍內盡力對我們好了,但我們依然……經常吃不飽,要擠在一起睡,冬天被凍醒,夏天熱得睡不著。你們想必是猜到了,所以才沒有把小女兒送進去吧。」

    顏詠淡然地說著戳心的話,戳顏頎和寧瀟的心,也戳顏葉和他自己的心。他喉嚨很疼,火燒火燎地疼,卻還是不停地咬蘋果,大口地吞咽。

    「你們的小女兒錦衣玉食開心在陽光下大笑奔跑時,我和姐姐在撿廢品換錢。你們忙著勾心鬥角時,我們也在忙著活下去。」話說到此處,顏詠猛然揚手將果核扔出去,擦著顏頎的臉頰飛過,狠狠砸進他身後的垃圾桶里。

    顏詠的目光變得兇狠如猛獸。

    「都他媽是活著,誰比誰高貴?你們現在到我們面前來洗白?賣慘?哭訴?就你們慘,就你們苦,就你們迫不得已?既然你們這麼慘這麼苦這麼迫不得已,現在還來找我們幹嘛?我們那麼辛苦才長大成人,那麼辛苦才把你們的痕跡從人生中抹去,現在你們又非要回來揭開我們的傷疤,美其名曰還我們應得的生活,早幹嘛去了?誰稀罕啊?」

    一句句責備和控訴像一根根毒針,將顏頎和寧瀟本就傷痕累累的心扎得千瘡百孔。

    顏頎抬手抹掉側臉的蘋果汁,整個人仿佛老了幾十歲,挺直的背脊也佝僂了。

    「你說得對……」

    「你閉嘴!聽我說!」顏詠揚聲打斷,幾乎是嘶吼的音量像撲面而去的疾風,撞得顏頎和寧瀟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我根本就不稀罕,也不在乎你們。你們給我的傷痛現在已經是我人生路上的很珍貴的寶物,是財富,它們讓我內心通明。對於我來說,你們現在只是陌生人,我們唯一的羈絆就是血緣。如果可以,我多麼想跟哪吒一樣,割骨還父,剃肉還母,但我不能,既然不能,我就認了。」

    同樣的話,顏葉也說過,只是那時她心裡有怨,有怨,是因為有期待。而顏詠卻說得那麼輕描淡寫,沒有一點感情。

    「姐姐還對你們抱有感情,所以今天你們能夠站在我面前,說一通苦衷,一番廢話。」咆哮過後,顏詠像用盡全身力氣,聲音低了下去,「可我沒有。父母是什麼?父母是溫柔和疼愛,是付出。父愛如山,母愛如水,但你們跟這些詞有關係嗎?哦,跟你們的小女兒有關係。不過都不重要了,我只能說,你們沒有資格在我和姐姐面前說父母這兩個字,因為你們不配。你看啊,十九年我們都自己活過來了,所以你們並不是不可或缺,我們也不需要你們的補償,你們的眼淚,你們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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