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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41:53 作者: 滿座衣冠勝雪
    甄陌很少這麼早下班,魏苡卻感到很欣慰,以前甄陌的那種上班法,實在是太恐怖了,簡直讓公司里的所有人都感到巨大的壓力。

    甄陌安步當車,緩緩地走到旁邊不遠的老樹咖啡館,卻先要了一份精緻的栗子蛋糕,然後才點了炭燒咖啡。

    他提前了20分鐘,薛明陽卻很準時。當他走進門的時候,甄陌剛剛把蛋糕吃完,正在給端上來的咖啡加奶加糖。

    半個月沒見,兩個人都發現對方瘦得多了。

    薛明陽略微迴避了他的目光,跟服務員說要藍山咖啡,然後才脫下了羊毛大衣,坐到舒適的軟椅里。

    甄陌特意挑了個靠窗邊最角落的位置。老樹咖啡非常有情調,燈光十分幽黯,裡面的裝修像是個大樹洞,有些伸出來的裝飾性「樹杈」將每張桌子都技巧地隔開,很人性化地強調了顧客之間談話的私密性。甄陌很喜歡這裡,獨自喝咖啡的時候,感覺比較悠閒,和朋友一起來也很舒服,如果要談話,也不會讓別人聽到。

    薛明陽並沒有搶先發問,只是喝了一口服務員送上的白水,轉頭看著窗外的夜景。

    甄陌用小勺輕輕攪著咖啡,略一沉吟,便決定堅持白天思索了大半日後的想法,開門見山,和盤托出。

    「我認識薛明的時候,才21歲。」他輕聲說,在舒緩的背景音樂的襯托下,卻十分清晰。

    薛明陽轉頭看著他,沒有說話,但神情很專注。

    甄陌的眼睛一直看著杯中旋轉的咖啡,慢慢地說下去:「我讀書讀得早,算是比較聰明吧。當然,跟家庭教育也有關係。我父母都是工程師,對我的教育比較嚴格。我16歲就考上了大學,在我們那個小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然後,20歲從大學畢業。因為成績好,又有少年大學生的名聲,所以很容易就進了著名的利伯集團在本省的分公司。」

    薛明陽自然知道這個公司的名字。這個公司是搞農業的,產品遍及全國,非常厲害,去年剛剛上市,業績十分優良。

    甄陌沒有抬頭看他的表情,只是緩緩地繼續往下說:「當時,他們剛剛進入本省市場,還在開拓階段,我一方面肯吃苦,也不怕碰壁,另一方面我父母也有些關係,所以,本省的各地二級、三級代理商有一半是我發展的。因為業績良好,一年後我升為銷售部副經理,工資加銷售提成每個月能拿到上萬。那時候,我太年輕,春風得意,一帆風順,以為世界就是我的,沒有什麼事情是我辦不到的。」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自嘲的苦笑。

    薛明陽聽得很專心,眼光卻跟他的一樣,也一直落在他不停攪動的咖啡上。

    甄陌的聲音很溫和:「有一次,我趕去拜訪一個大客戶,因為路上堵車,到的時候已經遲到了。我走得急,埋頭一直往上沖,結果在樓梯上撞上一個人,他就是薛明。」

    薛明陽聽得心裡一動,忽然想起他與甄陌那次在樓梯上的初次見面。

    「然後,他纏著我,跟我要電話,接著就開始追我。」甄陌簡單地道。「我想,你現在也知道了,他……長得很好看,穿名牌,開名車,出手大方,態度慡朗,而且是未婚。我那時候性向並不明顯,只是在大學裡感覺對女孩子的主動追求比較不能適應,自己也沒看到有什麼值得我去主動追求的女同學,但也並沒有男性讓我動過心,所以,我想可能是因為機緣未到吧,也並沒有多想。薛明追我的時候,說實話,我是好奇多過別的因素,也就想他並不讓我討厭,不妨就試一試,就像我在大學裡也試過大麻,試過搖頭丸,試過KING,算是一種新cháo吧。」

    薛明陽也年輕過,自然理解。這時,他要的咖啡也端來了,於是他加奶加糖,也開始攪動自己的咖啡。

    甄陌卻拿出了小勺,放在碟子上,抬手輕輕撐在了額上,繼續說:「這應該就是我的初戀了。他很快帶我上了床。他對我很溫柔體貼,將我關照得無微不至。在床上,他也讓我嘗到了快樂的滋味。這樣的人,沒有理由不愛,尤其是一個從來沒有嘗過愛因而對愛有著無比憧憬的孩子。所以,我愛上了他,而且越來越痴心,非常狂熱。……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

    薛明陽面無表情,端起咖啡杯來喝了一口,一個字也不說。

    甄陌坐在那裡,神情略微有些呆滯,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下去:「然後,他漸漸地有了些變化,總是很煩惱的樣子,對我說生意不好做了,跟合伙人有衝突。我一直覺得即使兩個人在一起,也不應去探問對方的事業,所以從來都沒有主動問過他這些事。他既然說起,我當然會聽,偶爾也會問一問。他就對我大倒苦水,我聽了,自然心疼,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幫他,而且我一個小職員,沒錢沒權,又跟幫他什麼呢?除了在床上、在日常生活中對他百依百順,我也想不出來還能做什麼讓他高興一些。……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兩個月,然後有一天,他說他的合伙人捲款潛逃了,那是要付廠商的貨款,否則他會被人家起訴的,而且再也翻不了身了。我……看著他那麼沮喪難過的樣子,自己也覺得很難受,想幫他,就問他,怎麼才可以幫他。他只是搖頭,說需要300萬才能度過難關,可他只能籌到100萬。看我著急,他還勸我不要多想,說他自己再去想想辦法,然後晚上偷偷地在我身邊哭。我暗暗聽了幾天,就問他,那錢什麼時候能周轉出來,他說最多一個月就行,還給我詳細講了其中的關竅,我聽著確實有道理,真是一點漏洞都沒有,就開始打主意。我們的代理商付貨款,都是我們的業務員去收的,有時候會在手上放很長時間,譬如一、兩個月才交到公司來。這當然是集團財務制度上的漏洞,但也沒人去提,我知道有的業務員就鑽這個空子,把貨款拿到股市上去炒,周轉一下再交給公司。就在我考慮的時候,他從來就沒有再提這事,只對我更加溫柔體貼,人卻一天比一天瘦,我看在眼裡,實在是忍不住想要幫他度過難關的衝動。」說到這裡,他停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氣,臉色有些蒼白。

    薛明陽心如貓咬,臉上卻是無動於衷,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甄陌面前的咖啡已經冷了。他只是呆呆地盯著,半晌才冷冷地說下去:「我下去跑了一趟,跟那些代理商編了種種藉口,說公司改了政策什麼的,要他們提前付貨款。因為我一向跟他們關係很好,他們對我們公司產品的市場銷量也很滿意,所以都很痛快。我回來的時候,卡上帶著100萬貨款,全都交給了他。他抱住我,很興奮,發誓說一個月之內一定還我,然後說了很多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我那時候,也就是個自以為是的白痴,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無條件地相信了。」

    薛明陽已是聽得心頭大震,似是明白了什麼,這才抬起頭來。自走進門來,他這是第一次認真地看他。

    甄陌卻始終用手撐著額,卻是擋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的眼光一直向下,看著那杯已經冰冷的咖啡,聲音卻更加輕飄:「沒過幾天,我父母一起去浙江出差,結果飛機失事……」他一時哽住,忽然停住了。

    薛明陽心裡一抽,忽然替他難過起來。

    甄陌緩緩地呼吸著,過了好一會兒,又接著說了下去,聲音略微有些喑啞:「兩個人,保險公司陪了我40萬,航空公司陪了10多萬。我去了一趟浙江,領回了父母的骨灰。薛明始終陪著我,幫我跑前跑後,辦理各種事情。我……那時候,看著他,心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我只有他了,只有他了……我父母是70年代末調來這邊工作的,30年過去,兄弟姐妹早就生疏了,只每年在過春節時通一次電話,說的都是很客氣的禮節性的話,我跟他們,基本上算是陌生人。除了安寧這個好朋友之外,在這個世界上,我也真的就只有他了。所以,給父母買了一塊很好的墓,將他們合葬之後。我把剩下的50萬也都給了他。算下來,他還差50萬。我那時候心裡很空,也很亂,根本沒去想過別的,就是一心撲在他身上,把他當成了自己的依靠,覺得幫他度過難關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又回去把父母的房子賣了20萬,自己1年多來的工資、提成加獎金有16萬,也全都給了他。就這樣,總共給了他186萬,連個借條都沒有讓他打。」說到這裡,他那線條美好的薄唇又浮現出一縷譏諷的苦笑。

    薛明陽看著,不由自主地想伸手過去,抹掉那縷令他心疼的笑容。他握緊了拳,努力抑制住自己,終於沒有動彈。

    第33章

    甄陌的聲音變得平平無奇,仿佛麻木地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情一樣:「然後,他就不見了。消失得很乾淨。我早上出去上班,晚上下班回家,他就不見了,他的東西也全都帶走了,仿佛他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一樣。那時候,我才感到了巨大的恐懼。我到處去找他,發了瘋一般。我找遍他所有的朋友那裡,可他好像給他朋友都訴過苦了,說我脾氣太大,老是埋怨他生意失敗,不體諒他,跟我在一起實在是沒法過了,因此他的朋友都對我沒什麼好臉色,也都說沒看見過他。我找了一個星期就放棄了,也什麼都明白了。這時候……離我挪用公款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有代理商催貨,卻找不到我,就把電話打到了公司,於是東窗事發。而我……只是覺得很疲倦,一直躲在安寧那裡睡覺,只想一睡不起。公司很快報了警,然後,警察找到安寧家,把我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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