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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09:18 作者: 海青拿天鵝
他正說著,裡面的辱母已經聞聲走了出來。她看見那宮侍,眼睛一亮,忙抓住馥之的手:「夫人可是要去見陛下?可萬萬要為美人求情……」
宮侍卻不容她說完,轉身要引馥之出去。
馥之思忖著那邊怕又是急事,不敢耽擱,略略安撫辱母,跟著宮侍走開。宮道上擁擠,馥之行得兩步,轉回頭去。姚嫣仍立在宮門處,看著這邊,雙目沉靜,未幾,那張臉被人群擋去,再不見蹤影。
安車一路匆匆,駛了好遠,那些哭泣聲似乎還能隱約聽到。
馥之坐在車中,思及方才那些人臉上絕望的神情,只覺心也隨著車子顛簸,忐忑不定。自己雖不是那些妃嬪宮人,如今卻也深陷這皇宮之中,與她們處境無異。一旦城破,皇宮必是首沖之地,若真有那時……馥之幾乎不敢再想下去,手下意識地撫向腹部,只覺心底一陣緊繃。
當馥之換上內侍的衣服回到紫微宮,已是日落時分了。
殿中,皇帝正站在鏡前,由著宮人替他將厚重的金甲穿在身上。
「回來了?」在鏡中瞥見馥之,他淡淡道:「去備些藥,朕今夜可暈不得。」那神色平和,語氣輕鬆得像要去騎馬郊遊一般。
馥之微微頷首,道:「還請陛下賜脈一觀。」
皇帝看看她,讓旁邊的宮人退開,伸出手來。
馥之上前,托起他的手腕,低頭把脈。殿內似乎瞬間寂靜下來,馥之微微抬眼,金甲上鋥亮的光芒映入眼中,襯得下巴線條堅毅。
「如何?」皇帝道。
馥之將手鬆開,欠身答道:「陛下脈象已平穩,可以益氣湯藥鞏固。」
皇帝頷首,卻不多言,看看鏡中,從旁邊宮人的手中拿過金盔,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雉芒關守軍今夜回撤,宮中正是緊張之時,陛下的湯藥還請夫人盡心。」徐成過來,對馥之低聲道。
馥之看看他,略一點頭:「多謝常侍提點。」
徐成一禮,追著皇帝的背影快步走了出去。
馥之望著殿外,目光微凝。說來,此人待自己可謂不錯,入宮以來,若非得他處處相幫,自己恐怕不會自在。當初,自己就覺得徐成必與大長公主有些關節,時日久些,這個想法愈加肯定,又愈發覺得大長公主實在深不可測……
許是思慮多了,額邊有些發疼。馥之一邊伸手揉著,一邊向外面走去。在殿檐下抬頭,天空已經擦黑,一片巨大的烏雲將西邊的最後的餘暉遮去,遠處的宮闕重重疊疊,只剩一片延綿的黑影。
夜幕降臨,到了酉時將盡的時候,忽然有消息傳來,說雉芒關上的守軍已經撤回了城中。
紫微宮中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明知什麼也看不到,卻仍有不少宮人們走到殿前張望,似乎想從那遠處的黑黝中找出些什麼來。
「……陛下怎還不回來?」
馥之到臨時備藥的偏殿裡去查看藥湯,才進門,就聽到裡面有人在低低地說話。
「哪能那麼快。」另一人道:「陛下必是要去查看城防工事哩。」
發問那人似沉默了一會,似帶著害怕:「你說……鮮卑人可破得城?」
話音出來之後,卻是一陣寂靜。
馥之心中長嘆,皇宮雖似深不見底,可對於外面的情勢,每個人心裡都如明鏡一般。想著,她故意將腳步聲放重一些,走了進去。
只見偏殿內點著幾根蠟燭,兩名太醫署的藥僮正跪坐在案前搗藥,見進來的是馥之,他們連忙一禮,即目光閃爍地各自低頭。
馥之頷首還禮,亦不言語,自顧地查看爐火。
事情急轉直下,亥時初,宮外終於傳來消息,卻是人們最害怕的----鮮卑人已經到了城外。
城頭的烽火紅得耀眼,青煙濃濃衝起,即便夜裡也看得分明。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話語在迅速傳播開來。
聽說京兆尹的府兵都出動了,皇帝親自在城門督戰。
聽說此番鮮卑人多得像蟻群,從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看不到空隙。
聽說太后的侄子,期門校尉郭維在城上中矢死了。
聽說北邊的高陽門被撞開,胡人衝進來,被羽林騎郎將顧峻領人殺退,堵了回去。
聽說……
宮人們似乎再不管禁言,任何消息進來,都飛似的地傳遍了每一個人的口中。常侍們想管,可是就連他們也在不自覺地打探,將來的恐懼已經深深植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胡想些什麼!」一名年長的宦官訓斥道:「本朝百餘年來,代代修繕京城工事,如今城牆上的磚都是米湯澆過的,百斤的兵器也休想磕掉一個角!」
馥之聽著他們議論,並不插話。而聽到顧峻的消息,心中一時寬下許多,過不久,卻又擔心起大司馬府來,不知大長公主對自己幾日來的去向有何解釋,賈氏和戚氏可還在城中?
正心思雜亂間,忽然,宮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
眾人已經,忙出去看。
馥之亦跟著張望,卻見是一名宦官正從宮門急急地走過來,夜色雖暗,卻遮不住他滿面的喜色。
「怎麼?」一名常侍走上前去。
那宦官擦一把面上的油汗,氣喘吁吁:「陛、陛下傳儀仗!援、援師來了,陛下、陛下要登朱雀門!」
「什麼?!」聞得這話,常侍亦是不敢置信,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宦官掩不住興奮,吸口氣,扯著已經嘶啞的嗓子大聲答道:「援師來了!」
朱雀門(下)
話音傳來,猶如暗夜中的一道強光,所有人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傳儀仗!儀仗!」常侍轉頭,中氣十足地對猶自沉浸在驚喜中的眾宮人大喝道。
宮人們回過神來,趕緊答應,各自精神振奮地散了開去。
馥之望著殿前,仍有些怔忡。不知為何,『援師』二字傳入耳中,她便只想到了顧昀。真是他麼?心在胸中撲撲地迸撞,馥之低頭,手不自覺地撫在腹部上,似乎覺察到另一個脈搏在掌心下鼓動。
甫辰,甫辰……想起那個身影,鼻間忽而一酸。馥之覺得霎時失了力似的,身體靠在身後的柱子上。
「夫人。」一個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
馥之看去,卻是一名徐成手下的宮侍,常來向她傳話的。馥之偏過臉,稍稍拭了拭頰邊,再轉向他,略略一禮。
宮侍欠身,低聲道:「陛下略感不適,請夫人隨小臣往朱雀門。」
馥之微訝,望望外面。心思轉了轉,她答應一聲,收拾些用物,隨那宮侍往殿外走去。
夜色帶著寒氣,將水道染得愈加陰森。水流在木舟低下嘩嘩而過,低頭,只隱約可見湍湍水光。
「比朔北還冷,爺爺!」張騰搓搓手,低聲罵了句。片刻,逕自走到舟板上坐了下來。
身旁響起一陣腳步聲,張騰抬頭,卻是王瓚。
只見他走過來,在張騰身旁坐下,未幾,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拿出糗糧吃了起來。
張騰微微揚眉。
「王參軍。」張騰伸過手去,笑嘻嘻道:「與都尉我分些。」
王瓚看他一眼,將糗糧掰下一般,放在他手中,繼續吃。
張騰瞥著他,目光玩味。
他隨大司馬顧銑來到南方,原本駐在零陵,領的是徙卒。數日前,他卻突然被調入水軍,編入兵舟之中。張騰起初滿腦糊塗,不明白自己一個羽林屯騎出身的都尉,舟也不曾搭過幾回,如何去了水軍。直到隨舟到了成郡,見到領了參軍之職的王瓚,張騰才明白過來。
「說來還是仲珩靈醒。」張騰吞下一口糗糧,慢悠悠道:「知曉刀法不行,上陣不忘帶上都尉我幫手。」
王瓚看他一眼,卻不理會他的打趣,低低道:「此番可不必從前。孤軍深入,莫大意了。」
張騰愣了愣,片刻,「嘁」一聲,邊咬一口糗糧邊不屑道:「那等弱賊,也不看看都尉我去年是跟誰過的刀。」
王瓚笑笑,轉回頭去望著前方。昏暗搖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眉宇間平添了一股沉靜之氣。
張騰瞥著他,目光玩味。
不知為何,此番見到王瓚,總覺他變了些。他似乎變得沉默了許多,以前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少了,幾日來,張騰見他處事談話,皆一絲不苟,幾乎像換了個人。
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王瓚轉過頭來。
「做甚?」王瓚斜他一眼。
張騰咧嘴笑了笑,道:「都督我聽說雍南侯在京中為你選好了宅邸,此番功成回去,仲珩便要迎佳婦了?」
王瓚目光頓住。
張騰繼續逗他:「聽說是個美人。」
王瓚瞪他一眼,撇回頭去。
還裝。
張騰笑起來,片刻,看看周遭的軍士,也不再打趣。他心情大好,向後躺了下去。脖子上寒意颼颼,張騰忽然想起去年,他們隨軍征羯也是這個時節。
那時的二人,真正意氣初發,都一心想著立個軍功回去,從此海闊天空呢……張騰望著頭頂深邃的夜空,深吸口氣。
「仲珩。」
「嗯?」王瓚沒好氣地應道。
「零陵兵馬,前些日子不知為何走了大半,如今水軍又來了成郡,大司馬手中想是所剩無幾了。」
王瓚回過頭來。
張騰疑惑地看著他,低聲道:「蜀郡可守得住?」
王瓚默然,過了會,瞥瞥他,也躺下去。
「天知曉。」他閉上眼,沉沉道。
火光如晚霞一樣,將寬闊的江面染得通紅,兵舟焦黑的殘骸與死去軍士的屍首隨著波浪四處漂浮。
廝殺聲和吶喊聲混在一處,密集的鼓點擂響,沉沉打在人的心頭。
呂汜在岸邊的高台上臨風而立,面色鐵青地看著江面上的水軍舟陣被敵方沖開。
「將軍快看!」旁邊的副將忽然指著遠方驚呼起來。
呂汜望去,只見昏暗的光照中,南岸那邊驟然出現一些巨大的黑影,慢慢朝這邊移來。心中一驚,呂汜向身後的軍司馬大喝一聲:「傳令所有艦船撤回!」
軍司馬得令,忙揮起手中彩幟。
霎時間,鳴金之聲響徹北岸,江上的朝廷戰船紛紛不再與敵人纏鬥,調轉方向回撤。可終究遲了些,正忙亂之時,那些黑影趕上,將不少兵舟撞得翻覆。
「他們竟有這麼大的樓船!」北邊的人見得這般景象,無不大吃一驚。
呂汜皺眉撫須。
「蜀郡原本不是也有樓船?大將軍匿而不用卻是何故?!」副將見那些樓船的破竹之勢,氣急敗壞地說。
呂汜瞪他一眼,冷笑:「我等精銳之師,幾征胡虜,豈懼區區樓船!」說罷,喝令道:「令火油上前!」
軍司馬應下,即又揮旗。
才傳令下去,忽然聞得一陣驚呼聲,眾人視去,卻是大江左邊,一列樓船疾疾而來,上懸朝廷旌旗。巴郡兵舟正忙於向前,疏忽了側翼,被那些樓船生生撕開陣角,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