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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09:18 作者: 海青拿天鵝
「顧氏以純臣自立,宮中糾葛向來不沾。」笑過一陣之後,顧銑沒有說下去,卻移開話頭:「此事,馥之當心中有數。」
顧昀一怔,瞭然道:「昀明白。」
顧銑長嘆口氣,將視線望向堂外:「只是無姚尚書之事,馥之身為內眷,此地亦是久留不得。」他看看顧昀:「你也當清楚。」
顧昀看著他,片刻,一揖:「諾。」
成郡江畔,日頭下,一具具舟骨擱在沙灘上,密布如魚鱗一般。
「篤」,老年舟子伸手拍在一隻打好的鵃舟舟骨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仔細地看了看,又蹲下,將舷邊觀察。好一會,他站起來,對身後的三人笑道:「諸位郎君放心,這般舟楫,莫說去巴郡,便是入河也行得。」
「哦?」王瓚精神一振。
老舟子撫須笑道:「郎君莫憂,不怕說,當年我頭一次走那水道時,用的舟還不及這些哩!」
王瓚聽得這話,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了下來,不禁笑容滿面。看向謝臻和郡守,只見他們的亦是神色喜悅,謝臻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
「多謝叟。」謝臻頷首道,說著,看看身後家人。
家人會意,將手中提著的幾壺陳釀和一隻沉甸甸的錢袋交與老舟子。
「叟一路辛苦,區區薄力,還望不棄。」謝臻繼續道。
老舟子看著那些東西,笑逐顏開,連連作揖道謝,未幾,告退而去。
老叟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舟骨後面消失,過了會,謝臻轉過頭來,卻見王瓚看著他。
謝臻神色平靜,將他回視。
「鵃舟之事既成,巴郡指日可得矣!」郡守掩不住興奮,大笑道。
王瓚亦笑,卻看著謝臻:「不知使君有何打算?」
謝臻將他看了看,目光悠然:「什麼有何打算?」
王瓚將視線望向平闊的江面,淡淡道:「使君既出巴郡,自當面見陛下。郡守今日同我說,往京城的大舟明日就有。」
郡守聞言,亦頷首,向謝臻笑道:「往京城的大舟已備下,但憑使君吩咐。」
謝臻看看王瓚,面上浮起笑意,對郡守道:「府君安排便是。」
正說話間,忽然一名謝臻的家人匆匆走了來。「公子,」見禮後,他向謝臻道:「蔡女君已醒轉。」
「哦?」謝臻眉間微微一亮,當即看向二人,微笑揖道:「臻有要事,暫告退。」
王瓚瞥著他,少頃還禮,緩緩道:「使君但去。」
謝臻不多言,向二人再禮,轉身離開。
「這明珠公子亦是留情之人哩。」郡守仍覺心情舒暢,看著那修長的身影往堤上走去,撫須向王瓚笑道。
王瓚看著謝臻那邊,眉梢微微揚起。
日光帶著些暮色,從窗外投來,將窗欞上的白絹映出一層淡金的光澤。
蔡纓望望天色,將手中的水盞輕輕放下。
昨日她隨謝臻來到這府中不久,便聽得府中僕從說王欽殺蔡暢之後,將他的屍首曝於野中。噩耗入耳,蔡纓只覺天旋地轉,一下昏厥過去。待醒來,已是這般光景,服侍的侍婢說,自己整整睡了一日。
「女君才醒來,用些粥食吧。」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蔡纓抬頭,見侍婢端著一隻大腕走進來,裡面熱騰騰地冒著白氣。聞得味道,蔡纓也愈發覺得肚子裡空了,點點頭。
侍婢見她肯進食,心中不禁鬆了口氣,笑意盈盈,將大碗小心地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
蔡纓不多話語,拿起銅匙,低頭吃起來
「女君真好看。」
過了會,忽然聽侍婢嘆道。
蔡纓一怔,抬起頭。
只見侍婢笑眯眯地看著她。
「除了那日來的夫人,我見過的人中就數女君樣貌最好。」她用濃重的成郡口音繼續道。
蔡纓聽得這般形容,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她開口問,喉嚨里仍有些乾澀:「什麼夫人?」
侍婢說:「婢子只稱她夫人,原以為是督漕內眷,後來才知曉,原來是別人妻室。」
她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蔡纓不禁淡淡莞爾:「別人又是誰?」
侍婢想了想,面上泛起淡淡的紅暈,認真地說:「那人生得甚英俊哩!好像叫什麼……嗯……什麼威武侯?」
「武威侯?」一個聲音自後面緩緩傳來。
二人一驚,轉頭望去,卻見一人立在門口,夕陽的暉光下,面容俊朗。
「婢子……嗯,婢子告退。」侍婢看到謝臻,面上倏而漲紅。她的目光中帶著些羞澀的慌亂,分別向蔡纓和謝臻一禮,快步走出房門。
室中只剩二人。
蔡纓看著謝臻,停下手中的銅匙。
謝臻亦看著她,片刻,邁步走入室中。
「明日有大舟返京城,臻來問女君意下。」謝臻隔著几案,與蔡纓相對坐下,緩緩道。
蔡纓注視著他,目光平靜。
「我去零陵。」片刻,她輕聲道。
謝臻目中閃過一絲訝異:「哦?」
「纓如今孑然一身,唯零陵有一舅家可往投奔。」蔡纓緩緩道,停了停,微微低頭:「且將來還要返巴郡為父親收斂屍身。」
謝臻看著她,沒有接話。
「明日我往京城之時,可送女君往零陵。」片刻,他頷首,卻看著蔡纓,目光平和:「丞相囑託之事,亦願女君勿忘。」
蔡纓看著他,心中明了。
「可否請教使君一事?」過了會,她忽而問道。
謝臻道:「女君但問。」
蔡纓吸口氣,道:「朝廷下派丞相,乃為輔弼諸王。今濮陽王逆反,若論責任,首究丞相失職。可對?」
謝臻答道:「正是。」
蔡纓緩緩道:「即便我父親出得巴郡,亦逃不得一死,可對?」
謝臻視線微凝,頷首:「然。」
「纓得以至此,亦是因我父親曾與使君約以要事。」
謝臻雙眸正視不避:「女君所言確實。」
蔡纓看著他,目光定定,片刻,唇邊浮起一抹蒼白的淺笑。
「君子磊落,果如使君。」她深吸口氣,向謝臻一禮:「待明日到得零陵,父親交託之物,纓必奉與。」
顧昀回到住所,卻見馥之正立在廊下,望著庭中出神。
「怎不歇息?」顧昀訝然。
馥之回頭,見是他,笑笑:「睡不著。」
顧昀沒有言語,只走上前去,將她身上的棉袍攏了攏,皺眉道:「那也不可站在廊下,惹了風寒怎好。」
馥之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片刻,笑道:「你比我還懂醫。」
顧昀莞爾,摟在她身後,陪她望著庭中景致。
「甫辰。」過了會,忽而聽得馥之道。
「嗯?」
「我想明日就返京。」
顧昀沒有說話。
馥之回頭,只見他望著庭中,目光深遠。
「怎不出聲?」馥之問。
顧昀瞥瞥她,神色無波。
「我不喜。」他淡淡道。
馥之一怔:「為何?」
顧昀將她放開,伸伸腰肢的骨節,望著天空:「別家婦人恨不得將丈夫綁在手上,我家婦人卻只想著自己回京。」
馥之看著他,片刻,訕然道:「你要如何?」
顧昀低頭瞅向她,聲音低緩:「你說如何?」
那雙眸近在眼前,深黝得似能攫人心魄。
馥之望著他,面上倏而燒起,笑意卻漸漸加深,染上一層柔媚的顏色。「你來便知。」她的聲音婉轉,說著,伸出手,一把將他拉向室中。
零陵(下)
夜裡,堂上明燈熒熒。
顧銑披衣坐在案前,對著案上攤開的地圖沉思。
外面倏而傳來些窸窣的腳步聲,他抬眼,卻忽而見一個身影走來。燈光氤氳,那面容恍然熟悉,顧銑不禁怔了怔。
「叔父。」那女子行至他面前,下拜一禮。
顧銑看著她,回過神來。
「是馥之來了。」他神色和藹,將案上的絹圖收起,放在一旁。
馥之微笑道:「侄婦見叔父堂上仍有燈火,料想叔父未睡,便做了些羹湯來。」說著,從侍婢盤中端起一碗羹湯,呈在顧銑的案上。
顧銑看著瓷碗,面露笑意。
「難得馥之一番心意。」他和聲道,說罷,饒有興味地拿起湯匙。
「甫辰出去了?」羹湯仍熱氣騰騰,顧銑攪動地吹了吹,向馥之問道。
馥之答道:「才出去不久。」
顧銑含笑,低頭飲羹湯。
「不知可還合叔父胃口?」馥之問。
顧銑頷首,誇讚道:「甚香甜。」
馥之笑了笑。待顧銑吃完,她讓侍婢將食器收拾下去,自己卻不告退。
顧銑微訝。
「請叔父賜脈一觀。」馥之望著顧銑,誠懇道。
顧銑看著她,片刻,笑起來:「到底瞞不得扁鵲。」說著,將手放在案上。
馥之亦笑,上前為他細心把脈。
銅漏在一側靜靜滴著,時而一聲細微的輕響。
「聽少敬說,你父母去時,你還未滿十歲?」顧銑忽而問道。
馥之怔了怔,頷首:「正是。」
顧銑看著她:「可還記得音容?」
馥之想了想,道:「仍記得些,父親好文墨,說話時聲音琅琅。」
「哦?」顧銑含笑:「母親呢?」
馥之道:「我母親甚溫婉,總對人笑。」說著,她想起什麼,向顧銑笑了笑:「她與大司馬一般好園。」
顧銑看著她,目光靜靜地映著燭火,隱現著深邃。
「如此。」少頃,他頷首道。
二人不再說話,堂上復又一片寂靜。
馥之將顧銑的脈仔細把過,眉間漸漸沉凝。
「叔父出征之前可曾請醫?」她問。
顧銑道:「盧子曾來診過。」
馥之眉頭蹙起,低聲道:「如此,叔父當也知曉己身病勢。」
顧銑沒有說話,少頃,緩緩道:「馥之可知我顧氏列祖之事?」
馥之一愣,道:「馥之不知。」
顧銑笑笑,道:「顧氏先祖追隨高祖而起,至今兩百餘年,歷任三朝大司馬,族中戰死者八十有四人,致傷者不計。」說罷,他看著馥之,目光深深:「馥之聽得這些,可還覺得我是任性?」
馥之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啞然。顧氏世出武將,其忠勇之事遍傳天下,馥之也曾略聞一二,卻不想竟是這般沉重,
顧銑卻神色澹然,將目光瞥瞥外面的天色,對馥之道:「時候不早,你有孕在身,也該多多歇息。」
馥之一怔。
顧銑見她詫異,撫須而笑:「稚子。你不知甫辰接到虞陽侯來信時有多歡喜,怎瞞得過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