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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09:18 作者: 海青拿天鵝
姚嫣淡淡笑了笑,沒有言語。
馥之坐在席上,一旁傳來談笑之聲,看去,發現王瓚已經坐回來,正同鄰席的人闊論。
似乎察覺到這邊的目光,王瓚突然將桃瓣雙眸睨來一眼,片刻,又轉將回去。
馥之不理他,自顧地將水盞端起,輕啜一口。
這時,忽聞一陣笛簫琵琶之聲。馥之抬頭,只見十幾伶優執樂器款款坐於殿上,一列俳優著各色衣服立於前。
眾人見有優戲助興,聲音頓時低下,上首的太后皇帝等人亦將目光投去。
只聽清越的歌聲倏而響起,一名優人身著彩衣,面敷白粉,眉眼勾畫著濃黛,且步且歌,徐行入殿而來。
馥之凝神細聽,那優人口中唱的乃是周良之事。
前朝青州有府吏周良,有勇力,聞名遠近。其母臥病,夜夢神謂之東山絕頂有靈藥,可治癒頑疾。母告知周良,良欲往。鄉人告之東山有白虎,勸其止步。良曰:「力大何畏!」毅然前往。於是至東山,途中果遇白虎,良搏鬥而不敵,啖於虎口。
優人歌聲渾厚悠揚,自有一番磅礴氣勢。
「踏謠,和來!踏謠子兮,和來!」每唱一疊,身後眾友皆擊掌叩節,齊聲和道。
太后覺得有趣,向皇帝道:「此戲甚新穎,老婦從未看過。」
皇帝含笑,道:「此戲名曰『踏謠子』,在東海郡盛行已久。數日前東海公嫡長孫溫栩入京,將此戲獻來。」
「東海公嫡長孫?」太后訝然,想了想,了悟:「其父可就是那為帝陵獻享殿的溫唯?」
皇帝道:「正是。」
太后看看殿上仍舞蹈的優人,沉吟片刻,道:「東海公之事,老婦亦久聞,亂長幼之序,實不可取。」她眉頭微皺:「只是溫唯如今已是商賈之人……」
「母后此言,兒也曾想過。」皇帝緩緩道,容色稍正:「然溫唯為商乃事出有因。廢長立幼既悖於禮法,而朕無以作為,如何教天下人心服?」
太后看看皇帝,頷首不語。
殿上踏謠已唱至三疊,完畢時,一個扮作白虎的優人來到,作張牙舞爪之態。白面優人身體一轉,以搏鬥之狀,同白虎優人舞於殿前。樂聲疾作,只見彩袖橫飛,身姿矯健。
「這周良實枉死。」王宓看著憂戲,忽而道。她看向大長公主:「人雖勇,卻如何斗得過白虎這等凶獸?其母竟許他前往。」
大長公主微笑:「阿宓如何知道其母未勸阻?」
「稚子之言。」太后道。王宓望去,只見她輕抿一口茶,唇邊含笑,緩聲道:「周良豈不知白虎難斗,知險而往,方乃孝義。」
桐渠自鷺雲山下的大澤中引出,橫貫承光苑一角,向東匯入灞水。兩岸遍植桐樹,當此時,桐葉青碧如翠,隨風搖曳,煞是惹眼。
延壽宮筵完畢之後,太后又往校場觀賽馬。殿中眾人也由內侍請到桐渠岸邊登舟,隨同前往。
「待到下月桐花開放,池水遍漲落英,更是絕景。」舟上,鄭氏對姚嫣道。
姚嫣頷首,興致勃勃地望向兩岸。
渠水清澈,碧波蕩漾。百餘丈寬的水面上,舟行如織。太后和皇帝乘坐的大舟以香柏造就,舟首雕龍,張以鳳蓋華旗。兩旁各有一列小舟,宮女持花而作濯歌,悠揚相伴。
正張望間,不知誰嘆一聲:「何佳人也!」
姚嫣望去,見不遠處,一隻大舟正駛過。姚征和姚虔皆在舟上,正與兩三人交談。舟首處,謝臻廣袖素冠,憑欄而立;身前卻站著一女子,烏髮低綰,衣袂襳髾在風中如輕煙舒展,飄然若飛。
「襳髾這般穿著才最是美麗。」鄭氏身邊的一名貴婦朝那邊看了看,不無稱讚地品評道。
鄭氏紈扇輕搖,笑而不語。
姚嫣望著那舟上兩人,雙眼一瞬不移。馥之似乎正專注地說著什麼,謝臻看著她,微微低額,唇邊漾著淺淺的笑意……河風吹在臉上,帶著些日光的白灼。姚嫣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抬手將紈扇遮起,別過臉去。
校場高揚的旌旗很快出現在視野中,為首的柏舟漸漸停下靠岸。等候在堤上的宮侍一陣繁忙,將太后和皇帝等人迎下舟去。
馥之所乘的大舟也在邊上泊穩,舟人將橋板伸出,架在岸上。
謝臻順著橋板兩步下了岸,剛回頭,卻見馥之也登上橋板,步履輕盈地走到了岸上。
馥之稍整裙裾,抬頭,卻見謝臻盯著自己:「何事?」
謝臻目光玩味:「馥之甚敏捷。」
馥之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邊的舟上望去。只見幾名宮侍守在橋板兩側,正將一名貴女顫顫巍巍地攙下來。那貴女紈扇遮面,踱著小步,臉上滿是小心,姿態惹人心憐。
馥之笑笑,卻岔開話題,道:「你上回可說過伯父背痛?我師兄治腰背甚是了得,可請他到潁川為伯父一診。」
謝臻看看她,不置可否。自從方才在舟上,這女子就一直與自己說些在外行走的趣事,如今卻突地提起盧嵩,好像自己總惦念著要他來報恩一樣。
「潁川路遙,勞動盧子便不必了。」謝臻唇角勾勾,神清氣定地說:「倒是如若白石散人肯來,謝氏闔家必潔室焚香以待。」
馥之哂然。
這時,姚征和姚虔等人也已下舟,朝這邊走來。兩人不再說話,跟著眾長輩一道往校場走去。
先太后何氏甚好縱馬之樂,穆皇帝特地將離延壽宮最近的一處校場翻修,在場邊築起十幾丈高的樓台。每至節慶,宮眷臣子在台上宴樂觀賽,為承光苑中的一大樂事。
馥之隨眾人登階走到台上,只見上面修得甚為寬廣,巨木構起的屋頂可蔽日遮雨,如涼殿一般。台上人頭攢動,姚虔一行人走在前面,時時與人揖禮客套。馥之靜靜地在後面跟著,正要邁步踏上一處台階,忽然見幾名女子迎面經過,其中一人正是姚嫣。
姚嫣看到馥之,似怔了怔,止住腳步。她的目光似乎向一旁微微泛動,未幾,她離開眾人走過來,垂眸一禮:「馥之姊。」
「阿嫣。」馥之還禮道。她看看姚嫣身後,微笑問:「如何未見伯母?」
「阿母與彭城侯夫人往台前去了。」姚嫣答道,聲音輕柔。
馥之頷首。正想再說些什麼,忽然見姚嫣微低著頭,眼角目光變換,欲語還羞。轉頭,發覺謝臻不知何時也停下了步子,正站在一旁。
馥之想起兩家在潁川常有來往,家眷之間並不陌生,便向謝臻微笑道:「元德,此乃我阿嫣堂妹。」
謝臻目光落向姚嫣,只見她紈扇半遮,容顏姣好,卻無絲毫面善之感。
「令尊可是姚尚書?」謝臻想了想,問。
姚嫣聞得這話,只覺心中突撞不已,眼睛怎麼也抬不起來。
「正是。」她聽到自己小聲道。
謝臻淺笑,對馥之道:「臻上月拜訪姚尚書府上,曾遇女君。」
馥之瞭然。
那聲音如清風入耳,傳入姚嫣心中,似附了魔魅一般,牢牢牽住。
「虔叔行遠了,再遲可難尋。」未幾,卻又聽謝臻淡淡道。
姚嫣抬起頭。
馥之望向姚虔行走的方向,果然已經不見蹤影。遂對姚嫣笑笑:「我暫去。」說罷,頷首一禮。
謝臻卻無多客套,只一揖,轉身自顧地朝看台一頭走去。
看台的一頭,人已經稀少了許多。只有幾張案席上坐了人,三三兩兩地說著話。
馥之徐徐跟在謝臻身後,想起方才姚嫣雙頰上深深的紅暈,心中已是瞭然。
再抬眼瞥瞥他挺直的脊背和俊雅的側臉,不由感嘆。自幼,這相貌便擄去無數女子心思,不想姚嫣竟也在其列……馥之忽然覺得自己當年給他起的別號實在貼切。
「阿狐。」馥之一字一頓地說。
謝臻回過頭來:「嗯?」
馥之抿唇笑笑,卻不說話。
這時,場中傳來擂鼓之聲,賽馬將開始。看台上的人一陣興奮,紛紛走到闌干邊眺望。馥之望見姚虔等人正在不遠,正要加快腳步過去,卻發覺謝臻停下來不走了。
馥之訝異地抬頭,也停下來。只見他注視著自己,漆眸就在上方,沉靜而幽遠。
忽然,他伸出手來,馥之感到發間傳來絲絲麻麻的輕觸。
「今日又長一歲,便是大人了。」只聽謝臻聲音低低地說。言罷,他將馥之深深看了看,轉身離開。
馥之怔在原地,眼前似乎還留著方才他唇邊的笑意。抬手觸向發間,一支步搖正正插在上面。簪頭,一顆圓圓的物事觸感沁涼,大如鴿卵,潤如珠玉。
延壽宮(下)
校場邊上,王瓚已經換上一身紫色勁裝,將青雲驄最後再仔細地查看一遍,拍拍他的背,踏上乘石,一下跨到鞍上。
「仲珩!」
王瓚回頭,見張騰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他看看王瓚,又看向青雲驄,伸手摸摸他的鬃毛,口裡道:「青雲驄,奔跑快些,都尉我可為你逐she五十金。」
王瓚聞言挑眉:「五十金?我記得你上回逐she百金。」
張騰哂笑:「上回的可是武威侯。」
王瓚白他一眼,雙腿一夾馬腹,走向場中。
「虞陽侯那坐騎從未見過,不知腳力如何?」看台的一席上,太常程宏從僮僕手中接過剝好的葡萄,放入口中,卻將眼睛張望向台下,猶豫不決。
旁邊的宗正王寅也看著校場中的數騎,笑了笑:「公台不知,老夫這族侄甚愛良駒。依老夫之見,此馬必是上駟無疑。」
程宏頷首,卻覺得還是拿不定主意,又將目光投向一側的侍中溫容。只見他眼睛看著前方,似乎在想著什麼。
「溫侍中欲逐she何方?」程宏向溫容問道。
溫容回神,轉頭看向他們,笑了笑,道:「容亦未決,但隨二位公台便是。」
程宏頷首,讓宮侍去下逐she。
王寅看看程宏,又看看不發一語的溫容,淺笑不語。
他在宗正任上依舊,天下各個世家的家事,他也知道好些。下月祭陵將近,上黨溫氏獲許入京,這溫容自然不得心安。
東海公嫡長之爭已久。溫容之父溫寔,為東海公繼室所生;而獻享殿的溫唯,乃東海公元配所生。兩系爭奪立嗣正酣,若此時皇帝親近溫唯,於溫寔一支而言絕非善事。方才殿上那「踏謠子」正是溫唯之子溫栩獻上,溫容不煩心才是怪事。
這時,教場上鼓聲大作,賽馬已經開始了。看台上的人一陣譁然,程宏與王寅亦不在說話,只專注觀看。
日頭被濃雲遮得時隱時現,夏風將耳邊的暑氣帶走,呼吸間滿是泥塵的味道。
看台上的聲音隱隱傳入耳朵,王瓚騎在馬上,微眯著眼,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
風聲在耳邊呼呼而過,擂鼓般的蹄聲將血氣激得沸騰。青雲驄疾速奔跑著,顛簸中,可感覺到胯下身體的賁張和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