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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9:08:11 作者: 木桃逢新
    孫博士看向那娘子,只淡淡一笑:「不然呢?」

    那娘子見博士並未責怪自己無禮插嘴,趕忙起來補了一禮,又道:「學生並無質疑之意,只是覺得有些誇大。」

    雲珏支著腦袋看了那人一眼,眼神無波無瀾。

    孫博士神色未變,只問:「哪裡誇大?」

    這娘子並非真心找茬,而是真心疑惑:「學生幼時讀臥冰求鯉,固然深感孝心之貴,卻也生疑,寒冬臘月,當真尋不到一處賣魚的?學生曾在冬日裡見過父兄垂釣,哪怕河水結冰,只需開一小口便可如常垂釣,哪裡需要整個人伏到冰上?」

    言下之意,似乎那孝順之名是靠裝模作樣得來。

    推彼及此,那小娘子又道:「先帝自開國以來一向施行仁政,恩及萬民,又怎麼會讓軍種士兵行如此殘酷之事?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天理自然,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如此決策,真的不會造成不必要的傷亡嗎?」

    孫博士聞言,細眉高挑,下意識看了雲珏一眼,見其仍是支頭靜聽的樣子。

    她輕笑一聲:「鄭娘子可聽過,『何不食肉糜』?」

    那發言的鄭娘子一愣,沒有接話。

    孫博士並無苛責之意,只是搖搖頭:「諸位娘子生於長安,入戶是高床軟枕,出門是車馬軟驕,未曾嘗過千鈞一髮的緊迫危機,自然無法了解以血肉之軀投身戰鬥,爭取哪怕一分勝算的無奈,倘若有絕對的太平盛世,別說是以更周到的方式保衛將士身軀安康,便是兵器入庫,馬放南山又何妨,可惜,世上哪有絕對。」

    當孫博士說這番話時,雲珏忽然轉過頭看了過來,盯著孫博士的目光略帶審視。

    孫博士留意到她,話語一轉:「雲娘子將門出身,或許會更熟悉些戰事的殘酷,不知雲娘子可願為大家講述一二?」

    忽然被點名,雲珏愣了一下。

    一雙雙眼睛看了過來,她四下一看,只能站起來,向博士一拜:「學生無話可說。」

    教舍里隱隱起了些騷動,這騷動輕易蓋過了教舍之外傳來的些微動靜。

    誰都知道孫博士被雲珏將過一軍,自那以後,孫博士根本不招惹雲珏,今日發問也全無發難之意,更像是挑著雲珏能說會說的來問。

    可這樣她都不買帳,未免太目中無人了。

    旁人尚且這樣想,孫博士亦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就在這時,雲珏又道:「正如孫博士所說,戰爭之殘酷與無奈,非經歷者不敢斷言。但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去親歷。」

    「家母曾告訴學生,人活於世,一時的天真爛漫是人性自然,一世的天真爛漫是天賜福命。是以,比起追溯戰爭殘酷,學生更願憧憬博士口中的太平盛世,最好無人能見血染江河,無人曾聞屍橫山川。願普天之下,王土之中,人人都能守得這份天真,安然一生。」

    少女音色平潤,神情肅穆,竟讓整個教舍都陷入一片寂靜,連剛才答話的鄭娘子都痴痴看著她,更別提以為自己又要陷入尷尬的孫博士,此刻看雲珏的眼神都變了。

    雲珏看向孫博士,認真道:「是以,博士之請,學生實在無話可說,但學生有惑,想請教博士。」

    孫博士不覺端正坐姿,以同樣認真的態度回道:「但問無妨。」

    雲珏:「方才博士同學生們講述戰事時,不僅描述生動,還同時列舉諸位娘子熟悉的感受來類比,雖不能同日而語,但更勝萬語千言,此外,凡遇數目總是特別清楚,譬如以少勝多時的參戰人數,又或幾場大戰的傷亡人數,戰場地形山高水深。學生覺得,博士不像道聽途說,更像是仔細確認過。」

    一旁的娘子們聞言,皆露出恍然之色,她們方才聽得太專注,都未過多思考博士的表述方式。

    譬如她們不懂兩軍對陣兵馬埋伏時的緊張與專注,可她們幼時都學過規矩禮儀,行走坐臥一練就是幾個時辰,禮教嬤嬤目光如炬,稍稍動一下偷個懶就會被發現,受罰受責是家常便飯。

    她們處在溫室之中或站或坐,一動不動半個時辰都腰酸背痛,若是直接藏於野外,風吹日曬雨淋都不可動,是何等滋味。

    她們動一動,只是一頓責罵,他們動一動,可能就是暴露自己,丟掉性命。

    現在想想,博士的比喻的確不像信口拈來,更像自己琢磨過。

    孫博士很意外雲珏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自從小榜首事件之後,她對雲珏的看法,就是不找茬就該阿彌陀佛。

    但此刻,她顧不上太多吃驚,而是將目光轉向在座每一個人:「方才對諸位娘子講述之言,確然是我平日裡查閱過的,就連那些比喻,也是我閒來無事自己嘗試的法子。雲娘子說的不錯,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經歷一場戰亂,你們生來尊貴,人生匆匆,或許一眨眼就過去了。」

    「但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又何嘗不是早早葬送性命?戰功多以數目計較,但在我眼中,這些數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尤其會是普通的數字?若連後世享受之人連這個數字都記不住,讀不懂,委實不該。」

    「你們大可一輩子守著這份天真爛漫,但與此同時,也不該對往事一無所知,用這份天真爛漫去將沉重的歷史想的無足輕重,甚至質疑它虛有其表。」

    「正如聖人開設女學教治國之道設實務課業,未必是要你們舍了女兒情懷與姿態,同男子一般走入朝堂指點江山,而是希望你們至少能知其然。不至於在方寸之地呆久了,面對血粼粼的過往時,也只會用方寸之目來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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