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潯陽延陵
2023-09-26 07:33:23 作者: 葉陽嵐
前世,延陵的新婚之夜
南河王府,布置一新的新房裡,紅燭高照,繡著錦繡鴛鴦圖案的大紅喜被在燭火映照下越發紅的刺目。
他攤開手腳仰躺在那寬大床榻上,腦海中迴旋,歷歷在目都是那日蘆葦盪里耗盡生平所有力氣的一場廝殺。
是他無用,是他無能!
明知道那些人的陰謀算計無孔不入,終究也還是遲來一步,再無力將那已然傾覆腳下棋局翻覆。
再次醒來他已經遠在千里之外的西越國都,但是那一刻卻是心如死灰,劫後餘生該是何種心情?他只知這些天他恍如行屍走肉,連活著的勇氣都無。
他還活著?他該活著嗎?活著?還能做些什麼?
陌生的地域裡,往來穿梭著陌生的人群。
他們當中有人美色當前,與他說解那些情意綿綿的小心思,也有人幾番巧言試探,要將他的底細挖出來,探一個清楚明白!
陰謀算計,詭詐虛妄的戲子,原來這天下不分國界,處處都有!
眼前這些人的嘴臉,他時時便覺得憎惡,但在憎惡的同時,他更是比他們之中任何一人都更為出色的戲子——
虛以委蛇逢場作戲罷了,這些年,哪一天不是如此這般的過?他早已習慣!
這樣想著,他便是自嘲的笑了。
思緒翻覆間,忽然感覺有人指尖溫軟在解他的衣物。
空氣里有獨屬於女子身上馥郁芬芳的香氣盈入鼻息,那氣味濃烈,反而叫人沒了遐思,只覺得被這香氣一逼,就氣悶了起來。
一瞬間警醒,睜開眼,看著身側女子嬌媚含羞的容顏他方才記起——
洞房花燭,他此時正在經歷一場人生中的大事。
「郡馬!」女子的面容艷麗,燦若桃李,低低一喚,聲音溫柔婉轉,更兼帶了數不盡的柔情滋味,十指纖纖,壓在他半敞的領口邊,含情脈脈的樣子倒是叫人想要拒絕都難。
他探手過去,想觸她的面頰,手下本能的動作卻是在袖口拂過她面前的一瞬碾碎指間滑落的一點迷神香餌。
果然——
這世間有些戲做得,也另有些戲做不得!
淺淡到近乎虛無的香氣自他修長指尖散開。
女子的眸光瞬間渙散迷亂,怔愣半晌不動。
他翻身坐起,手指一抬將她推落一旁,然後換掉身上亮眼的喜服翻窗而出。
這西越的京城很大,白日裡遍地生花,上演盛世繁華。
此時夜裡寧靜,竟也如一座死城般寂寥簡單。
他孤身行走於這方陌生天地間,茫然而毫無目的,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心之歸處,就只想這樣一路一路持續無聲的走下去,不再去看身後潑灑滿地的熱血,也不去看前方那些未知又叫他無從下手的將來。
思緒混亂的不知走了多久,忽而便聽得前面有潺潺水聲響動,一彎拱橋如新月,隔斷了眼前的風景。
他想要繼續走過去。
抬頭,卻赫然發現那橋上的位置早被一人占了。
那橋面不寬,最多只能容三人並肩而行。
彼時那人正屈膝坐在那拱橋一側的漢白玉欄杆上,背影單薄而略顯消瘦,一襲月色長裙合著烏黑髮絲被風捲起,洋洋灑灑在身後橋面上拋下大片陰影。
她手中提一隻碩大酒罈,時而便仰頭將壇口湊近唇邊飲一口酒,酒水甘冽,從她腮邊滾落,玉色般瑩潤通透,偶有一滴從高處墜落,拋入橋下湖面中,漣漪一閃,就隨水流逝。
夜半三更,若不是懷了厚重的心事,誰會孤身在這橋上獨坐?
他款步上橋,逕自走到與她相對的另一側,倚著欄杆俯視腳下滾滾而過的水流。
夜色孤冷,兩個人背影相對各自持久的沉默。
晚風捲起他青色長衫,和著她如墨的髮絲織就這孤橋之上繁重交錯的一張網,隔斷了行人的視線,也隔絕了彼此心間的凡塵過往悠悠!
良久之後,鼻息間突然有濃烈醇厚的酒香襲來。
他側目,見她單臂平舉,將一隻深灰色極不起眼的酒罈遞過來,語氣慵懶帶著不甚明了的笑:「一醉解千愁,既然不想走,我的酒,借你——醉上一醉!」
那壇口開闊,空中夜色倒映其間,明亮溫潤的一彎,卻不及她指尖的顏色更誘人。
「謝謝!」他接了她的酒,仰頭一陣豪飲。
最後一滴殘酒自壇口滑落時,他張嘴去接,忽而一陣強風掠過。
那一滴酒液隨風一盪。
驀然回首,恰是撞見她眉眼狡黠將落在唇角的一滴烈酒舔了去。
彼時她已醉的不輕,身子軟軟的伏在那橋欄上,側身而臥,眸子裡水汽氤氳,帶一點酒後迷濛的笑。
他的指尖探出,拂開她面上遮掩的碎發——
五官精緻,輪廓稚嫩。
不過一個半大頑皮的女子罷了!
「你有心事呢!」她的神情慵懶,眸光璀璨看著他痴痴的笑。
許多不想為人探知的心事,卻是出乎意料頃刻間在這陌生少女的眼眸里毫不設防的徹底決堤。
「算不上!」他轉頭去看著東南方那個遙不可及的方向遙遙一嘆,「只是一夕之間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孑然一身,再無歸處了。」
他微微側目,看她一眼就又重新將視線移開:「你呢?」
她還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在他的視線之外猶自笑的輕巧,沉默中,接了他提在手中的空酒罈,手指一彈,發出清脆而空靈的一聲脆響。
然後她手臂一抬,五指鬆開。
撲通一聲悶響,橋下激起水花四濺,將她垂落的衣裙和髮絲一併打濕。
半大的酒罈在手中打了個旋兒,然後墜落。
悠悠。
他心中自嘲一笑——
自己這是魔障了不成,竟是夜半三更在這裡和一個半大的孩子聊起了心事。
「孑然一身也總好過我現在四面楚歌。」轉身欲走,卻聽聞身後她語氣倦怠,幾分頑皮幾分冷然,又是一笑,「若是親眼見你至親之人傷於面前,你當是如何?」
他震了震,重新轉身。
她仍是那般懶散閒適的姿態,默然偏頭望著他!
「我?」他垂眸而笑,眉目之間的光彩帶著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凜冽,「我當是會傾他一國,重塑天下!」
「是耶!這世間種種,從來不過欠債還錢而已!」她的神色滯了滯,似是恍惚了一瞬,然後便是自嘲一笑,緩緩閉了眼。
而最可恨,最可怕,卻是明明攥了血債在手,卻不知道該是去向何人討要。
夜風習習,她一個單薄的少女側身睡在冰冷的橋欄上,孤影飄零,如是一隻被人遺棄的貓。
「你是誰家姑娘?夜深了,我送你回去!」他傾身,剛想過去扶她起身,忽而便聽得遠處有馬蹄脆響,匆匆而來。
「郡主?」
「快,那邊,那邊的橋上好像有人!」
咫尺之間,他的袖口只得無聲垂落,站在岸邊垂柳之下,看著兩個青衣婢子將她扶著下橋,步步踉蹌上了一輛馬車離去。
那車廂上,東宮的標識醒目。
東宮褚潯陽——
太子褚易安的掌上明珠,是當之無愧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女,相傳被當朝太子寵的無法無天的紈絝少女。
尊貴如她,又何來這樣狼狽頹廢的心事需要深夜跑到這裡獨自買醉?
他又怎會不知,就在兩月之前他重傷垂危之際她的同胞兄長也曾遭遇厄運侵襲,雙腿被廢,前程盡毀,她整個東宮一門如今已經被推上風尖浪口,岌岌可危。
縱使享受萬千榮寵,她終也不過一介女子罷了!
較之於他,她的處境似乎更是不妨多讓!
想著方才她笑容之間刻意掩藏的傷,心裡突然掀起淡淡哀涼。
他舉步重回橋上,手指撫過前一刻她睡過的橋欄,石欄冰冷,刺骨森涼,仿佛方才他也只是闖進了什麼人冰冷無依的夢境裡。
次日一早,他攜新婦進宮謝恩,年老的天子正對著案上一封燙金奏章擰眉沉思。
他的目光淡淡一瞥,赫然可見那奏章上娟秀整齊的字跡斑斑——
潯陽郡主,自請代父出征,掛帥西北!
洋洋灑灑上萬字的陳情表,字裡行間,他仿佛又見頭天夜裡誰的眉眼含笑,如花明艷。
從此,他玉馬金堂,袖染繁華;
而她,馳騁疆場,劍挑霜花!
那一晚,孤橋彎月下往事迷離,都隨那沉入水底的一隻灰色酒罈一起沉澱成無人知曉的孤獨心事。
兩年之後的除夕國宴上,是那夜之後他第一次見她。
她一身英姿颯颯款步進殿。
他談笑風生與人推杯換盞。
遙遙見她眼底一抹笑,那目光清明雪亮,容這朗朗乾坤大千世界,卻唯獨褪了那夜露水的寒潮,也忘了他。
突然之間,心中隱約虛懷了許久的那些往事落了空,又似是那夜從高處墜落的酒罈,轟然一聲入水,隱沒了聲息之前,斷然激起了誰的心事如潮湧?
於是,他舉杯,沖她遙遙一敬:「潯陽郡主!」
錯身而過,她側目,禮貌頷首:「延陵大人!」
目光坦蕩,神態疏離。
那時方知,她的心海闊大,那眼裡心裡是真的從未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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