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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東方回到承鑠寢宮外,擎了燭火來,細細地將承銘的屍身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有,只內衣里襯裡用一塊黃布包著一塊龍形玉佩。玉佩是皇家之物,黃布卻是尋常粗布,邊角上有幾道硃砂痕,不知何意。
天色將明時,承鑠病情轉重,急召東方問話。東方也猜著八九分。本來立嗣君是皇帝一人說了算,可如今承鑠只能倚重五王,若是承鐸不認這個侄子,未免會生出事來。東方便將立允寧的說法委婉地提了一提。
承鑠也未反對,遣人急召了六部尚書來寢宮,頒下一道詔書:「立三皇子允寧為嗣,繼皇帝位;敕靖遠親王承鐸輔政;皇后賢良德儉,為朕良配,不可暫離,殉葬。」此詔書就,承鑠迴光返照一般,竟坐了起來,親手交給東方道:「往後之事便都托給五弟了。你替我告訴他,朕知他性情落拓,不事俗務。他既是朕親兄弟,就當是為朕分憂,為國效勞吧。」
東方應下。又挨了一個時辰,承鑠撒手人寰。皇宮九門之內盡皆掛素,一切人等服孝。東方說晦日星在天,此日行喪於國運有損,只令禮部準備,暫緩一日發喪。調了趙隼的兩千親隨人馬代替了皇宮禁軍守衛,任何人不得外通消息。
宮中上下見到這般架勢,都不知他意欲何為,心下忐忑。東方卻密行到了蕭墨府上,拿出那龍形玉佩和包裹的黃布與蕭墨看。蕭墨查看良久,道:「龍佩無甚特別,倒是這塊布,較為殊異。」
東方急道:「你有話就說,我只有一天時間去找她。」
蕭墨道:「這塊布乃是無相寺的經幡。」
「你不會看錯吧?」
「我曾給寺里畫過壁畫,寺中一糙一木都很熟悉。不會錯。」
東方沒有二話,牽了馬與蕭墨同騎而去。無相寺雖在城中,卻是清泉出山,俗世流雅。及到寺外,蕭墨又道:「我想挾持公主之事不可明目張胆,正殿前後必無異樣。無相寺碑林之下有一秘道,直通禪堂,或許那裡有些線索。」
東方一驚之下,倒沉靜下來,細詳蕭墨之言,道:「既是密道,你如何知道?」
蕭墨瞭然道:「無相寺主持是我父親的密友。當初我將公主救出,送去燕州,便是藉由這條秘道,不然怎能躲過禁軍的守衛。」
東方一時只覺在朝在野都臥虎藏龍,當下也不多說,跟了他策馬至寺後碑林。
從浮屠塔下進入一個狹道,向寺內行約百步,道內空洞,東方便聽見了些微聲響。他們循聲而去時,便見秘道斗室地上坐著一個人,長發曳地,倚在牆上似無知覺。東方叫道:「承錦!」身後一人冷冷道:「你竟找到這裡來了。」
東方驀然回頭,身後站著的,正是這一個多月尋覓不到的水鏡。兩人對立,忽然都不知從何開口。水鏡冷然道:「東方大人是來尋我的嗎?」
「不,我是來找她的。」東方道。
「她不是在那裡嗎?」水鏡淡淡道。
東方心中壓抑,忍不住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水鏡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緩緩道:「一個人若是懷才不遇,卻硬要裝作與世無爭,委實痛苦得很。」
東方默然。
水鏡緩緩走過他身邊,站到斗室的另一端,手中提的刀紋絲不動:「我在平遙鎮見到你時,你才六歲。」
東方道:「不錯。」
「那時我見你聰明好學,要帶你走。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你娘哭著留你,你也不為所動。一個六歲孩童就有離家闖蕩的膽氣,我早該想到這樣一個人,必不會泯然世間。」
東方不語。
「你跟隨我十年,我教你武功學問。你需知道,彼時我教你是心無別念,視你如子。」
「我記得。」東方平靜道。
水鏡默然注視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哈哈,不想當年一念之差竟帶來今日諸多麻煩!你記得?!你記得你病了我如何照顧你的,你記得你練功摔傷了腿我是如何背著你跋山涉水,你記得……」
「行了!」東方斷然一喝,「你說的,我沒有忘。沒有你,我現在也不過在平遙鎮種地,什麼也不知,什麼也不曉。你今日陷身局中,是你自己選的。你我都別談為國為民,別談陳舊事了。」他說到最後一句時的蕭索之氣,也帶出了水鏡臉上的慘澹。
水鏡慢慢點頭道:「好,好,你一向是個有決斷的人,否則當初也不會離了我獨自江湖闖蕩。既看得分明,我們不說也罷。」
東方轉顧承錦,見她不知何時睜了眼看著自己,風寒未愈,又被捉到這陰冷的秘道中,必然苦楚萬分。東方脫下外衣,披到承錦身上,自覺水鏡的目光在身後凜冽如刀。東方將衣服拉了一拉,讓承錦披好。四目相對間,卻無雜念紛飛,只覺空明寂寞。
動靜之間,水鏡大刀出鞘,直向二人砍來,竟有九分攻勢,只留一分迴旋。東方未回身時,已是一揚手,水鏡手腕間被鋼鞭擊中,刀交左手,斜斜削了下來。東方折腰避過,凝力如浪,依著那精鋼鞭子直擊水鏡天靈蓋。水鏡一招未老,回刀自救。
室內殺氣頓生,兩人瞬間已拆了十餘招,卻不見兵刃相交。水鏡出勢之餘,反贊道:「這『雪雲濤』你倒練好了。」
東方知他武功深淺,並不答話,一意應對。蕭墨見此,便知東方並無十足把握能贏得了他,乃對水鏡道:「你還是快罷手吧,在這裡打是沒有勝算的。」
蕭墨吐屬納息並無內功,水鏡回道:「小兒,老夫斗得過他就斗得過你。」
蕭墨冷笑道:「佛門重地,若要殺生,必遭報應。」
他話音剛落,東方的雪雲濤刮上了水鏡的刀,火花一濺,他二人內力催動,嗡嗡之聲在這封閉的空間裡迴響。瞬息之後,兵刃再撞。東方固然招式老道,內功修為畢竟不及水鏡,兩次內力相撞,氣府之中已受隱創。他勉強提一口氣,只覷水鏡破綻。
兩人斗得緊時,心無外物,並不曾旁顧左右。忽然東方手腳一軟,兵刃掉地。水鏡也同時落刀止招,他一膝跪地,便見一粒佛珠,滴溜溜滾到了旁邊,心中已知是被高手制住了。袈裟輕緩,一個老和尚站在秘道之口。
蕭墨淡然道:「住持大師,有禮了。」
承錦一邊認出來,正是上次在寺中求拜時,大雄寶殿上用話點渡她的老和尚。
「阿彌陀佛。」住持白須長髯,峻嚴軒疏,上前拾起佛珠道:「二位施主怎可在佛寺之中動刀兵,我在外面都覺殺意重重。」
他兩粒佛珠便制住打鬥,無論內功外式都比二人高出百倍。東方站起來,並不作答,卻走到承錦身邊,將她攬過來,道:「你怎樣?」
承錦輕聲道:「冷。」
東方便將她抱在懷裡。
水鏡卻坐在地上不動,顯然是穴道被制,只問道:「恕我眼拙,大師能否賜個俗號?」
住持搖頭道:「老衲許多年不動刀劍,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證果。施主不認得我也是理所應當。名號稱謂便不必了。」
「你要幫他?」
「老衲誰也不幫,只願化解施主的戾氣。」住持合掌。
「我沒有戾氣。」水鏡道。
「施主卻有貴賤心。你將這女子捉來寺中,引來人爭鬥,正是為利所驅。施主既來這無相寺,可知何為無相?」住持問道。
水鏡看向東方,東方看著水鏡,蕭墨望著住持,各自沉默。
住持嘆道:「南閻浮眾生性情剛強難伏,墮於無邊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無相。蕭施主,你與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勸化這位施主。」
蕭墨凝目道:「大師,此人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
住持嘆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殺戒,更不可在佛寺殺人。他縱然罪惡滔天,也有一念之善,為何不能寬容些呢?」
卻聽承錦倚著東方,虛弱而清晰地插話道:「無相寺以《金剛經》為正信,《金剛經》之要義在於破相。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住持循聲望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
承錦咳嗽兩聲,又道:「菩薩於法,應無所住於布施。世人於法,應不住於相。大師以為然否?」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勝,不可邪見。老衲年少時快意恩仇,殺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業力深重。此生誠不願再開殺戒,墮三惡道。」
承錦靠在東方懷裡,輕聲道:「大師所修,既是三惡道,並非三摩地。」
「怎講?」住持詫異。
「若有閻浮之人,諸般邪惡,危害眾生,大師卻執著於戒,以為慈悲。執念即是相,又談何無相?如此堪不破,又談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證菩提?」承錦的聲音在秘道之中愈覺輕緩溫柔。
住持一句句聽來,眉頭忽蹙忽展,卻並不答言。
東方側了側身,斜抱了承錦半倚在牆上,他胸口的溫度隔著衣衫傳到她身上,承錦斂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剛經》四偈,福德多於以七寶布施滿恆河沙數。你今日縱使勸化了他,所行無非芥末微塵,身語意業無有疲厭,百千億劫無有窮盡,談什麼苦海無邊,正法殊勝?」
「芥末微塵,」住持喃喃念道,「芥末微塵……」他輕輕搖頭,「不對,不對。」
承錦道:「何處不對?」
住持面容似有困惑,語氣卻毫不遲疑道:「修行理應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
他二人這般對講時,東方心中暗忖:這老和尚武功雖高,人卻未免迂腐,此時倒鑽研起佛法來,如此怎生是好?他轉眼看向水鏡,見水鏡微闔雙目,鬚眉不動。東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悲涼,今日勝敗,必是要決出的。
他悄然從承錦腰後抽出手來,倏地移身,一掌拍向水鏡當胸。水鏡一身內力正流轉於任脈,無暇他顧。他的內功路數別人不知,東方卻再是清楚不過,這一掌在水鏡膻中要穴上只使出了三分力,水鏡卻周身一顫。
住持方丈正講到「因定生慧」,以他的武功本不至於讓東方那一掌拍到水鏡胸前,然而東方出奇不意,住持又正與承錦理論佛法,出手相阻時已晚了分毫。趁這分毫之機,東方一掌拍出,便即側身,察覺身後住持掌風襲來,雖未觸及,也隱覺渾厚綿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