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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誰?」

    「那個人全身穿著黑衣服,戴著個斗笠遮了臉。他取下斗笠來時,臉上還蒙著黑紗。他來了,師傅就不許我過去,只讓我呆在院子外面。那人留了一天,吃飯的時候他把紗去了,我看見了一眼他的樣子,怪嚇人的。」王有才邊想邊道。

    蕭墨提筆蘸了墨問:「那個人什麼樣子,你說給我聽。」

    王有才便細想了一陣,娓娓道來。他本是跟著說書的大爺過活,形容人物樣貌栩栩如生。他說著,蕭墨便聽著,待他說完,拈了張白紙作畫。約莫一盞茶工夫,畫就一個人的肖像,讓王有才看,「可是這個模樣?」

    畫中筆鋒嶙峋,清瘦崢嶸,勾勒出一個飽滿的前額,尖細的下巴,唇角帶著幾絲皺紋,一雙眼卻兇狠詭譎,目光盯著三人輾轉。

    王有才一瞧,「不錯,蕭爺畫得真好,那眼神就是這樣的,臉上神氣也像。」

    蕭墨細辨之後,卻沉吟道:「這人……這人怎麼像是……」,他眉心糾結。

    東方問:「是誰?」

    蕭墨不答,默然半晌,只慢慢將畫卷了起來,道:「我也記不太清了。你去問十三公主吧,倘若她也覺得是那個人,那就有可能是那個人。此事我不便妄語。」

    東方見他如此,也不強問,將畫紙揣了,出了蕭府。

    走出府門時,忽想上次在此,正是蕭雲山病死之日,而今自己卻做著他的公務,心裡倏然生慨。如蕭墨所說,王侯將相有進無退。如他自己所說,既然涉身而入,便當無怨無悔。

    東方走出蕭府時,暗自做下了一個功成身退的決定。

    *

    晚上得了空,東方潛進宮去找承錦,卻不料承錦病了,正發著低燒。

    東方默默地按著她的脈,心裡十分歉意。只因這一個月來他都無暇抽身,竟不曾來看過承錦,連她生病,自己都不知道,因為要她認人才來一趟。東方雖帶了那畫紙,卻怎麼也不想拿出來了。他診了一回,收了手,柔聲道:「不要緊,是著了涼。怎麼也該遣人告訴我一聲啊。」

    承錦臉色燒得艷若桃李,聲音卻柔軟無力,笑道:「太醫也說了不要緊,風寒吃不吃藥總要養那麼些天。這就是《黃帝內經》上說的『傷寒之症,或愈或死』了。」

    東方斥道:「胡說八道,你一個小小風寒,養不了六七日就是了,別把書看迂了。」

    承錦扶了繡帳向外看去:「搖弦可睡在外面呢,你這麼大聲……」

    「我把她點住了……」東方掖了掖她的被子,覺出她眼中眷戀之意,心意也不由多了幾分繾綣,拎著她被沿的指尖將她的手拉了出來,握在手裡。

    他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一些情緒,即使見到承錦,無意之中也把她冷落了。世間的聰明人有兩種,一種錙銖必計,萬事都瞞不過他,即使無力改變什麼;一種坦然大方,不知道的事又何必要知道,所謂大智若愚。

    承錦未嘗沒有覺出幾分,卻並不盤問。並非假裝,而是確無必要。她手指劃著名他手心,輕笑道:「你最近可出名了,提一提就讓人怕。」

    東方心中莫名的不痛快,抽手敲敲那床沿,「睡進去點。」

    承錦不知他何意,便往裡挪了挪。東方身子一側就倒了下去。承錦大窘,心裡覺得極其不妥,話說出來卻是:「你這樣睡著會冷。」東方閉著眼睛,平靜無波地說:「我不冷。」

    承錦看他不動,躊躇半晌,又怕他真睡著著涼,只好勻了一半被子蓋到他身上。又因為兩人蓋一床被子,若隔得太遠中間便透風了,於是東方將她撈到了懷裡。

    兩人靜靜躺著,氣息相聞,心旌飄搖。東方忽而低沉道:「你說我有時是不是心腸太狠了?」

    承錦看了他一會兒,微微地搖了搖頭:「我看不是。你待勞苦百姓,貧下之人,心地再好也沒有了;可你對朝臣公卿,卻出手決然,雷厲風行。五哥也說過,你料到他要去找你,就想避開他;你才見我時連話也沒說過,就不待見我了。」

    東方提高聲音道:「我哪有不待見你?」

    承錦婉轉地吐出幾個字:「緣何青眸不向人,哼。」

    東方自己思忖了半天,下巴抵著她額頭,懷疑地問:「我真是這種人?」

    「不錯。」承錦欣然回道。

    「這種人豈不是很討厭?」東方低頭看她,又生質疑。

    「正是。」承錦慡快解答。

    「……」東方沒有回話。

    「嗯……」承錦不知為什麼似叫非叫地哼了一聲,床帳略晃了晃,有些許可疑的氣息聲溫軟地飄過,又柔柔散去。過了一會兒,室內無風,帳垂香暖,東方說:「你還不睡?風寒要多睡少吃才能好得快。」

    承錦狠狠地罵:「你再動一動,我把你踢下去!也不怕病氣過給你!」

    東方嘻嘻笑道:「有病同患。」

    「啪」的一聲,似乎是有人被捶了一巴掌。

    東方不再說笑,只閉了眼睛假做睡著。約莫一盞茶工夫,承錦睡意纏綿。東方靜靜地待她睡熟,才悄然起身,把被子給她掖好,從後面軒欄出去。他出了承錦寢宮,正越過一道迴廊時,遠處人影一閃。

    東方敏銳地一躲,借著曖昧不明的月色看去,廊角立了一人,一身黑袍,注視著左側一隊禁軍走過。而最最關鍵的,是他臉上蒙著黑紗,臉額輪廓,宛然就是蕭墨畫中的人像。

    東方笑著皺了皺眉。真是想什麼來什麼啊。

    第四十四章 無相

    待那一隊禁軍走過,那人低了低身,越過橫欄向西南而去。東方略隔著兩丈遠,慢慢跟著他。缺月疏桐,漏斷人定。他穿檐走壁,靈活地躲過宮中夜哨守衛,直奔昭陽殿,皇帝的寢宮。

    宮階前站著侍衛,那人並不上去,只抽身往殿側的耳房去,扭上低矮的瓦檐,潛行幾步,揭開幾片琉璃瓦,鑽了下去。東方等了一等,才依著他行跡也跳上那房頂,原來那幾片琉璃瓦下竟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空洞。

    東方屏息探了探,沿那空洞緩緩滑下去,轉過一道耳門,就是承鑠的寢室。也許是這寢室過於高大空曠,室內燭火閃耀,卻掩不住空洞昏暗的感覺。東方藏身一道影壁之後,露出半臉向室內看去,卻見那個黑衣人肅立承鑠床前,站得筆直,悄無聲息。手卻握了拳,微微發抖。

    東方收回身來,心中忽然有些了悟。只聽承鑠「啊」的一聲,「你是誰?」遷延喘息道:「你……你,你是……,是你。」語調明顯地驚疑。

    那人聲音沙啞粗礪,沉沉答道:「你還認得我,承鑠。」他直呼其名,音色悲辛。

    承鑠呼吸急促,似掙扎要起來,道:「你是鬼……」

    「哈哈哈」,黑衣低聲笑道:「我不是鬼,你的鴆毒沒能殺得死我,我今日特來看你死。」憑空的有風,拂得燭火微微搖晃,映著他的音聲暗影,如同帶來了滿室魑魅魍魎。

    「不,不可能,你怎麼活著?」承鑠的聲音靜了下來。

    「你想知道?有一個人救下了我。這人原希望我可以給他的才識找到用武之地,可惜我沒聽他的話被你所害。他雖救了我,卻又轉投朝廷。然而,這些年來你待他如巫師神棍。他對你一失望,只好送點迷藥給你。」黑衣帶著幾分惡毒的快意。

    承鑠緩緩道:「原來背後的人是你。」他頓了一頓,「水鏡心術不正,雖有才識我也斷不會委以重任。你三人倒是宜乎為伍。」

    黑衣一步步靠近,「你現在的樣子真讓我高興。我做夢都想看見你這樣,我是慢慢掐死你好呢?還是捂死你好?」

    「唉,都不好。」東方不合時宜地接了一句。

    黑衣猝然回頭,東方從影壁後出來,閒閒地拾了銀挑子,剔了剔身側合葉盞里的燈蕊。他站的角落亮了亮。

    黑衣沙啞道:「還沒來得及找你,你倒找上我了。」

    東方笑道:「倒不是找上你,是一不小心遇見了才跟來的。」

    「你上半夜和誰睡著,還想不想鴛夢重圓了?」

    東方不料承錦之事都被他發現,索性玩笑道:「不論和誰睡著,總好過和你睡著。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自己看著嚇不死,又何必半夜出來嚇人。」

    黑衣怒道:「你只管貧舌吧,先前因你在才沒下得了手,現在回去只怕都找不著人了。」

    東方神情一肅,皺眉道:「你們當真就想不出什麼好法子麼?怎的總向女人下手。你這個妹妹並不曾害過你,何苦六親不認!」

    「哈哈,六親,你問問他!」黑衣橫臂一指,對承鑠道:「當日將那鴆毒灌進我口中時,可認了六親?!」他突然反應過來,轉向東方:「你知道我是誰?」

    東方嘆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廢太子承銘,他們的大哥。沒想到你還活著。」

    黑衣眼神一凜,「東方,這原是我們家事,並不與你相干。十三妹妹我著人帶走了,你少管閒事,我也不會為難她。」

    東方神色不改,話里卻帶了狠勁:「你若要我不管你的事原也簡單,可你不該威脅我,更不該用承錦來威脅我!」

    氣氛隱約緊張,東方已打算動手。一直沒有說話的承鑠此時突然道:「殺了他吧。」

    東方一愣,未及動手,承鑠床帷之後白光一閃,不知是怎樣快的身手,一個青衣人影一晃,承銘的身子便一歪倒地,頭顱滾了開去。那人站定收劍,正是東方上次夜裡回來求見時見過的執事大太監。此刻他凝若石雕,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東方。

    東方在他目光之下竟不自覺地攥緊了拳。承鑠喘息兩下,淡淡道:「出去吧。」那大太監對承鑠恭了恭身,退了下去。東方才漸漸放下駭然之意,卻說不上話來。

    承鑠看著那頭顱,喃喃道:「當初還是太手軟,沒有砍了你的頭……」一時似氣力不接,又似病痛難耐,輾轉道:「東方,你也去吧。」說完,翻了個身,也不再看東方。

    東方應了一聲,只覺他雖病臥於榻,卻仍然令人生畏。承鑠從來不多說話,尤其在他知道你有那個悟性明白他的意思的時候。他方才果斷下令殺人,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即使承錦果然被抓走了,東方如今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了。東方自認不是個善良之人,卻也做不到這般狠烈。他上前抱起承銘的屍首頭顱出了寢殿。那個大太監冷冷地站在門外。東方也不看他,將屍首放到階下石台邊,縱身奔向承錦寢宮。床帳被褥依舊,甚至還帶著些許的溫度;人,卻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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