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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東方將她抱在懷裡,心中卻從未有如此時的孤獨。是的,人生的感慨都是孤獨的,這與愛無關,因為她不是你,你不是他。愛是支撐,是關懷,卻不是彼此的替代。茶茶生死未卜,承鐸站在劫難的邊緣。此刻對東方而言,愛是劫後餘生,是相見愴然。

    東方輕嘆一聲:「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承錦伏在他懷裡,「我真怕你不回來。」

    「為什麼?」他輕聲問。

    承錦仰起頭來,眼裡紛雜著擔憂,「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躺在軍帳里,快要死了。你叫我的名字,我卻怎麼也夠不著你。醒來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樣。」

    半晌,東方低沉道:「我不會死的。你在這裡,我總會回來。」他吻上她的脖子,承錦瑟縮了一下,卻沒動。東方的唇染著雨水清冽的氣息,承錦的臉卻忍不住發起燙來,推他道:「你一個人回來的?五哥呢?」

    東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在燕州,我回來看看七王要做什麼。」

    承錦遲疑道:「七哥……他,並沒有回京啊?」

    東方猝然一驚:「什麼?」

    承錦道:「七哥有一年多沒有回京了,最近也沒有他的消息。」

    東方驟覺失算,「糟了!我們都上他當了!我早該想到的,皇上中了他的毒,朝夕不保。他自始至終要對付的人,都是你五哥啊!」趙隼的三萬騎兵,有兩萬都帶到了京城之北的青州。燕州大營無主將,承鐸困於閘谷,身邊又沒有多少人。倘若七王傾兵而至,輕易可將承鐸拿下。東方越想越糟。

    承錦扯扯他袖子,卻又道:「不過皇兄也確實很不好,病了好幾日不能上朝。前日上了朝,卻為了些許小事殺了三個人。皇后都怕他得很,私底下說他像是變了個人。」

    東方瞬間主意已定,「我今夜就要去見皇上,明天再回燕州去。」承錦只望著他不動,東方心裡也覺倉促,略抱著她柔聲道:「對不住你,又要等我了。現下情勢危急得很,你五哥如今在燕州不能脫身……」

    承錦打斷他道:「不用解釋這些。實話告訴你,我看皇兄神志昏噩,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因為這個,朝里的動靜也不小。你如今一人投身這虎狼堆中,才要多加小心。……我……你記得我在等你就是。」

    東方想想,嘆道:「唉,我們把時間攢著吧,往後再說。」

    承錦正要笑他,忽然那邊暖閣里承錦的大丫鬟搖弦朝這邊打探,叫道:「公主?」承錦忙回頭瞧去,覺得這樣被丫鬟看見不妥。東方低聲道:「你先去吧,我回頭再來找你,你不要去找我。」承錦「嗯」了一聲,搖弦已擎了一盞燈朝這邊來。

    承錦站出芭蕉下應了一聲,搖弦便吃驚地叫著:「公主怎麼站在這裡,還下著雨呢?哎呀,你看,衣裳都沾了泥……」

    承錦回頭看那芭蕉後面,已不見了東方的影子,仿佛做了一場夢,也抬高了聲音,「掌上燈就不見你人影兒,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子跑來。」說著,牽了裙擺,頭也不回地回去。

    東方冒雨潛至承鑠寢宮外,想了想,還是先讓值寢的大太監報了名。那大太監的鎮定讓東方刮目,他憑空冒出來求見,那人竟面不改色地報了進去。東方進殿時,承鑠臥在床上,眉間眼底陡增老態。寢宮之中燃著暖爐,卻讓人覺得空寒淒清。

    東方禮拜稱名,承鑠仿佛沒有聽見。半晌,微微睜開眼,見東方望著自己,他突然道:「你看什麼!難道朕變了樣嗎?」

    東方低了頭道:「臣離京之時還替皇上診過脈,不想數月之間,皇上竟纏綿病榻。」

    承鑠默然看了他一會,「是你,東方。」他和上眼,「你說過,朕中了迷藥,朕記得。」

    東方本想言說七王之事,眼見他這般病態,不知該怎樣插進這話題。承鑠卻兀自說道:「朕最近總看見過去那些人,在這裡走來走去。朕想找個人說話都找不著,你和朕說說話吧。」

    東方躊躇道:「皇上要說什麼?」

    「東方,你殺過人嗎?」

    東方道:「殺過。」

    「你殺過你不願殺的人嗎?」

    「這……殺人總是不得不殺,既然不願殺,又何必要殺呢。」

    承鑠嘆道:「是啊,你可以不殺你不想殺的人。朕但願你有一天坐到這個位子上還能如此。」

    東方見他雖比喻不倫,卻是誠實語,道:「臣坐不上那個位子,也不願意坐那個位子。皇上既然坐了,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也應無怨無悔。」

    承鑠注視他半晌,竟笑道:「很久沒有人這樣跟朕說話了。你的性子有時真像五弟,難怪你們投緣。」他微微探起身,「五弟呢?你回來了,他又在哪裡?」

    東方終於抓住了話尾,叩首道:「臣正要稟告皇上。」遂將破胡之後的事拈輕去重,如實講了一遍。承鑠靜靜聽完,冷哼一聲:「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東方暗暗放下心來。他故意將茶茶之事原樣說了,便是要皇帝知道承鐸實是無心這權位的,「皇上,臣今夜就要回燕州,還請皇上善加休養。」

    「朕的病你是知道的,還休養什麼。你明早來上早朝。」承鑠似是倦了,冷淡地說。

    「啊?」東方覺得他的命令總是讓人吃驚,「皇上,臣……」

    「朕命你明晨上朝。退下吧。」承鑠並沒有加重語氣,卻不容置疑。

    東方疑心他是病得糊塗了,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退了出來。想到如今隆冬,閘谷封山,承鐸一時半會兒也不應有什麼危險。然而上京的情勢如同地脈之下的暗涌,不知哪裡便會迸出火星來,天翻地覆。

    一夜風聲鶴唳,難以成眠。

    翌晨,大朝之日,京城三品以上官員俱至金殿。承鑠扶病而出,即令宣旨,將東方議和時的三品參知政事越級擢升為從一品,與六部尚書同級,暫代國相之職,統理六部事。

    此詔一出,滿朝皆驚,連東方也意料不到,驚詫莫名。

    第二天,承鑠病情加重,不能視朝,只令東方往報政事。六部以吏部為首,尚書沈文韜因集眾臣曰:「皇上重病昏昧,已無力朝政。讓此黃口小兒管轄我等,實乃無稽之舉。老夫斷不受此辱,上內閣廷院聽他分派。各位大人自己拿主意吧。」

    他如此一說,眾人紛紛不忿道:「正是。此人出身低下,怎能統理國事。我家三世公卿,豈能由他差派,明日我也不去。」

    禮部右侍郎賀姚閒閒開口道:「諸位大人,這位東方大人雖然年輕,卻並非善類。皇上令他代相,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各位還是勤謹些為是。」

    「哼,」沈文韜冷笑一聲,「賀大人倒是膽小怕事得緊。聽說去胡地議和,連羊圈都蹲了,還有什麼臉面站在這裡與我等比肩議事?!」

    賀姚笑笑,並不爭辯,長揖而去。

    此後兩日,到內廷行院議事的一二品大臣紛紛稱病,東方也不以為意,反倒與賀姚戲謔了幾句。次日將趙隼的人馬調出三千進入京城,接管了京城九門。這一變動,倒把大員們的病嚇好了一半,只是那幾個資歷甚老的首輔大臣仍然拿姿作態。

    第四日上,趙隼親自帶軍至吏部尚書府,以抗旨罪將沈文韜斬於府前。朝廷再一次震動了,方知情勢急如累卵,人人都可能朝不保夕,哪裡還敢做作。就是真有病也不得不挨去議事。每日在內廷行院看東方溫文爾雅,笑意盎然的態度,竟第一次覺得笑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不過月余,倒把數月積沉下來的政事,清算得乾乾淨淨,處理得清楚分明。

    蕭墨忍不住笑東方道:「你把那沈文韜處理得當真輕便。」

    東方搖頭嘆道:「如今不是理論的時候,我又何必跟他廢那個事呢。倒是皇上,恐怕已至大漸,也就是這兩日的光景。還有一個人,我找不著他,心裡總是放不下來。」

    蕭墨道:「如今五王與七王對峙燕雲,你穩住朝廷,便是二對一的格局,勝算有餘。皇上有兒子在,今後必然是要立皇子,當務之急,是擇誰而立。」

    東方苦笑。承鐸困守閘谷,手頭只有五百人;自己雖占據了京城,卻是看守著一群迂大爺。倘若承鐸被七王所敗,東方既非皇室,穩住了朝廷又有何用?拿著趙隼三萬人,立個皇子來與七王爭衡?

    東方哀聲道:「唉呀,你明白的七王也明白,你那位姐夫的勝敗才是關鍵。我想回燕州助他。」他心中只怕茶茶死了,承鐸萬念俱灰,被七王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在意了。

    蕭墨卻又搖頭,「你不能走。你一走,朝中之事就亂了。如今你人也殺了,自己丟手走人也不是說法。」

    「殺人那是不得已,走人卻礙不著誰。進不了還退不了麼。」

    蕭墨道:「時至今日你還是不懂麼?你既已陷入此中,便沒了退路。自古多少王侯將相在權力場上廝殺,並非他們看不淡權勢。只因他們不能敗,一敗就是死路一條。五王若是不爭,敗下陣來,承銑會放過他麼?就算皇上不死,他這次打完胡人也就沒用處了,再回上京便是英雄末路。五王若是敗了,你以為你還能像過去那樣結廬隱居,不問世事?你錯了,到時要殺你的,大有人在。」

    「我不入仕途正因為我離它太近,把它看得太透了。你如今在這個位置上,便只能想著怎樣向前,而不是後退。」蕭墨淡定地作結。

    東方不由得愣住了,默然半晌,忽然抬頭道:「立允寧。」

    「什麼?」

    東方緩和了口氣,笑道:「我覺得皇上應立三皇子允寧。」

    「允寧……生母地位不太高啊,皇后自己也有嫡子,她不答應怎辦?」

    東方想了半天,淡淡:「那就請她答應好了。」

    蕭墨「嗤」地一聲笑出來,「你手上有兵,那當然是說一不二。你說還有一個人找不著,是誰?」

    東方皺眉道:「大國師,欽天監主事水鏡。」他忽然瞥見王有才跟隨在側,便問他道:「你過去在國師那裡,可曾見過他與什麼人來往?還有什麼去處?」

    王有才每日跟著東方,儼然成了隨扈,此時凝神回想道:「師……他每天不在城南家中,就在欽天監查看曆法什麼的。我跟著幾個月沒見他去別的地方。……只有一個人來拜訪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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