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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承鐸低聲道:「是麼?」轉頭望著東方,「為何我覺得,她只是睡著了。」說到最後聲音帶了喑啞。他雖問答如常,東方卻看見了他的絕望。此刻他不再強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識地帶著茶茶躲避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來。

    東方伸手按住承鐸肩膀,低聲道:「你振作一點,別這副英雄氣短的樣子。她還沒死呢!」承鐸望著他仿佛沒有聽懂,東方執意道:「是不是?!」承鐸才「嗯」了一聲,整個人像鬆懈下來,靠在帳篷外面。

    「不管怎樣,事情已經如此,你想什麼也沒用。」東方心知此時他心意已亂,便自己作主,簡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著她。蛇舌糙常用,我去找找看這裡有沒有,若有,我再熬了,咱們餵她喝下去。」

    承鐸也不看他,又「嗯」了一聲。東方轉身回顧四眾,趙隼並未隨至,不知是聽從承鐸的命令追殺七王去了,還是聽從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營去了。阿思海卻在人群里,東方便叫了他來跟在承鐸旁邊,復吩咐秦剛,閘谷駐軍一切照舊施行。東方自己卻去找糙藥。

    承鐸心中迴轉盤旋,方漸漸覺得一口氣從喉間落入丹田,心裡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著那帳篷,卻閉上了眼睛。風雪在閘谷中呼嘯,敲打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著他罵道:「你沒有至愛親人,故而你不會傷心,你生無所戀,只能靠殺人掠地來滿足自己!」他放聲長笑,「你不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麼可高興!」

    承鐸驀然睜開眼,仰天看去,卻是滿目飛雪。來自蒼穹,落入塵泥。他忽然想放聲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聲。悲喜之間,眼角瞥到阿思海,嘶聲道:「阿思海,你是胡人,為什麼要跟著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說我是半個漢人。」

    「可你也是半個胡人,我殺你的族人。」承鐸平緩下來。

    「我認誰就是誰,從不想這麼多。」

    「這是哪裡?」承鐸望著山脈。

    阿思海從未看他這樣空虛的神色,望了遠山道:「這裡是喀拉崑崙山余脈,是胡地最高的山,沒有人爬上過峰頂,那是不敬的。我們相信那終年積雪的主峰住著的神靈保佑著北方廣闊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邊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禱來年水糙豐美,部族和睦。」

    「怎樣祭祀?」

    「獻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貴族,祭禮規格越高,曾經的大祭殺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雞野狍也可以獻祭。」

    承鐸望著風雪中的山峰,點頭道:「那好,你幫我辦這個祭祀,我要祭你們的神。」

    東方很快用蛇舌糙熬了濃濃的藥汁來。東方扶著茶茶,承鐸將藥哺入她口中,以確定她真的咽了下去。餵完那碗藥,阿思海換了衣服進來,臉上用禽血塗了三道,在帳內置出了一個神壇。

    承鐸就壇前坐了,聽他用胡語念誦祝詞。念畢,阿思海將磷屑扔入火中騰起陣陣煙火,他細辨那煙火形狀,道:「喀拉崑崙神允許獻祭了。大將軍,你要獻上祭禮。」

    承鐸從靴筒抽出匕首,從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時血如泉涌,滴落在台上的銅碗裡。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頌禱。東方也吃了一驚,抬頭對阿思海道:「繼續!」阿思海重新肅穆神情,大聲念頌起來。

    承鐸心中一片悲涼,凝望著火苗,默祝道:

    「喀拉崑崙山上的神靈,我曾經殺戮過無數你的子民,今後也仍將與他們為敵。如今,我獻上我的鮮血祈求你,祈求你護愛這女子。你若寬宥我,請將她留在我身邊,讓我好好待她,時時看她笑容;若不寬宥我,請不要讓她死去,把懲戒降臨給我吧。我當坦然承受,決無畏懼。」

    東方見他默然無語,神色卻極是莊重,心裡只覺得深深的感動。

    阿思海蘸了那鮮血,橫抹在茶茶額上,道:「大將軍誠心求禱,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禮器,退到帳外。東方忽然喚道:「如今人事已盡,但憑天命。習鑒兄,請隨我偏帳一敘。」

    承鐸跟了他到偏帳中。東方撿了木柴燃起一個火堆,拉了他手來看。承鐸望著火苗不語,東方取過傷藥紗布,將他手上的傷口用藥細細包紮。他挽轉紗布,打了一個結,放下承鐸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殺了雲州駐軍,先動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誣陷麼?」

    承鐸萬千思緒只在茶茶身上,這誣陷與否又有什麼意義,他望著手掌,「我現在哪裡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處無異於束手就擒,無論茶茶生死如何,你總還要好好活下去。」

    承鐸道:「然之兄,我現在確實沒法想這些事。你一定要問我,我也無話可說。」

    東方嘆道:「你心氣太高,既不能忍;義氣又重,亦不能狠。有將帥之才,卻無帝王之術。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鐸黯然:「這些都不必談了。」

    東方握他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斷不讓他得逞。他可以傷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則茶茶就白白犧牲了。如今下著大雪,閘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現下便要跟你辭行。」

    一個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難與共的卻很少。承鐸從懷中拿出一塊黑色的令符,東方認得是十二衛大將軍的兵符。承鐸道:「這個你拿去,見令如見我,或許用得著。」

    東方也不推辭,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話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配在阿思海處有糙藥,可以煎給她喝。倘有萬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輔。把她記在心裡吧,切不可過於傷頹。」他言罷,站起來,到帳外收拾馬匹,趁天還亮著出山回燕。

    承鐸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拱手作別。

    東方轉身牽了馬走下那山脊。承鐸看著他漸行漸遠,茫茫天地間,一人一馬,風雪中飄搖獨行,忽然想到初遇東方時,也是這般大雪,也是燒著幾支枯柴,東方說:「你還跟著我走麼?」

    在他的山野糙廬里,窗明几淨,煮酒醇香,東方說:「我若不隨你,再無旁人可隨。」

    言微義重,塞北京華便一路跟隨至此。

    承鐸忽然喊:「東方!」東方停步,側身回頭。承鐸大聲道:「天陰路滑,風雪難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東方聽了這話,心頭似重重一擊,欲言如梗,只能望著他點頭。轉身牽了馬兒繼續走,走出那谷口時,回頭,見承鐸仍然站在那裡,身上已薄薄覆了一層雪。

    東方眼中剎時間一片模糊。

    書生意氣在壟鄉,將軍百戰少年狂。一別天涯塵音遠,當時只道是尋常。

    不辭風雪作歸程,天地人心兩茫茫。當年未有凌雲志,卻向人間覓侯王。

    *

    東方離開閘谷的第二天,茶茶脈息漸漸平穩清晰。東方離開閘谷的第三天,紛揚的大雪阻斷了閘谷的入口。承鐸正在營地空場上看士兵操練時,哲義一路跑過來,叫道:「主子,姑娘醒了!」承鐸有些僵硬地轉了身,跑回帳子裡。茶茶仍然安靜地陷在被子裡,臉色比前兩天潤澤。聽見腳步聲近前來,她睫毛微微一抬,反剪碎了承鐸唯余的鎮定。

    仿佛只是一瞬間,又仿佛過了千萬年般長久,承鐸望著她不敢說話。

    茶茶凝望他眉目,半晌,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你哭了?」

    承鐸別開目光,道:「我沒有。」

    回過眼來,見她還是那般望著他,心裡一陣激盪,俯下身去便將她抱進懷裡,將臉埋進她頭髮。本來有很多話要對她講,說出來時卻只是一句輕聲的「你終於醒了。」

    第四十三章 黑衣

    東方出了閘谷,兩天後才回到燕州大營。

    趙隼人馬折損,神情憔悴,卻穿著素服。東方驚道:「你們打起來了?!」

    趙隼黯然道:「爺爺那邊出事了。」

    「什麼事?不是故布疑兵麼?」

    趙隼面無表情:「不是。李德奎確實提兵南下,爺爺看著不對,去攔他。兩人說破了臉,就雲州邊上大打了一仗。李德奎戰死,爺爺受了箭傷,挨了兩日,昨天去世了。」

    東方大為震驚,承銑不僅已經回去,還往南調兵,想做什麼?

    他思索片刻,回身吩咐王有才道:「備上乾糧馬匹,我們也回京。」見趙隼呆在那裡,東方道:「點起你所有的騎兵,也跟我回京。」

    趙隼凜然道:「你有十二衛大將軍的兵符?」

    「沒有。」東方靜靜道。

    「那很好。外州兵馬如無聖旨,不得帶入京畿。即使王爺親自拿著兵符下令,沒有皇上的旨意,我尚且不能聽命,你憑什麼讓我帶兵跟你走?」趙隼肅容而言。

    東方望了望中軍帳前高高飄遠的鷹旗,承鐸的名號迎著風雪翻卷,對趙隼道:「皇上早已中了毒,如今時日無多。若七王回京掌控了局面,不僅五王死無葬身之地,青史之上,你爺爺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你我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趙隼,聽不聽我的隨便你。」東方說完,斷然轉身就走。

    趙隼呆立了片刻,朝向東營大喝一聲「集合」。

    *

    燕州飄著大雪,上京卻下著綿綿細雨,陰冷cháo濕。

    才到宮裡掌燈時分,承錦拉一拉狐皮披肩,往暖爐里擱了幾塊素香。天色晦暗不明,她抬頭往後廊外看去,煙雨暮色中,一個人遠遠站在庭院角落遙望著這邊。他穿著深青色的衣服,仿佛與那夜色溶為一體。

    下一刻,承錦已經跑進了細雨中,直奔到他面前站定,卻見他望著自己,眼神深切而又不可名狀。雨點擊在芭蕉上,如琵琶細弦,催入人耳。他的衣裳已經濕了,仿佛站了很久。

    承錦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輕聲道:「你回來了?」

    東方「嗯」了一聲。

    「什麼時候到的?」承錦問。

    「天黑的時候。」

    承錦淺笑:「我是說回京。」

    「天黑的時候。」他還是回答。

    承錦緩緩拉起他衣袖:「衣裳都濕了,到裡面去吧。」

    東方卻抓住她手腕,將她攬到了懷裡。承錦猶豫了一下,依順了他。她往寢宮裡瞥了一眼,心中雜亂如碎雨,難以捉摸他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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