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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承鐸說罷,牽了馬走下山坡。楊酉林在身後忽然道:「大將軍。」
承鐸站住,聽他接道:「我本來只是個無名無才的小民,因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數年來都只是個小卒,而兩年間便做了上將軍。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這胡人的國都。」他望著承鐸懇切道:「楊酉林從不奢望做達官顯貴。日後便如現在,大將軍但有驅弛,即當效命。」
承鐸讚許道:「你知道麼?一個真正的軍人,必定做不成權謀家。因為戰場的爭鬥只有終結時的勝負;而權力場上的爭鬥卻有很多種,永遠也沒有終結。一個人即使有足夠的聰明由簡入繁,去涉獵權勢;卻很難再刪繁就簡,去做個逍遙的人。軍中戰將無數,趙隼總說你無趣,然而我最賞識的卻是你。」
他停住議論,對楊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這個上將軍,因為你是個天生的軍人。」承鐸說到最後一句,神采一揚,跨上馬向平原上大軍而去。楊酉林也一躍上馬,跟了過去,留下一路揚塵。
回到大營時,楊酉林的副將已帶了人馬出來。承鐸發了兵符給他,楊酉林領了,便帶了騎兵浩浩蕩蕩地出營。忽然明姬換了一身男裝,穿著個小兵的衣服,背了個包袱,牽了馬過來。東方一旁看見,吃驚道:「你要幹什麼?!」
明姬揚首道:「哥哥,崎元關有雪獸。我去幫你打一頭回來作靈藥吧!」說完,也不等東方答應,揚鞭一策便跟著那騎兵去了。東方錯愕之下不及應答,大聲喚:「明姬!」明姬回頭沖他擺了擺手,馬不停蹄地走了。
承鐸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說:「嘿嘿。」
東方瞪著他,一時不知道該喜該憂。
趙隼站住,望那人馬去盡,突然回頭看著承鐸,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承鐸四分疑惑,三分鼓勵,兩分同情,一分幸災樂禍地回看著他。趙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罵道:「他媽的楊酉林,平日跟老子裝傻!」
承鐸低頭,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纓,一言不發地往中軍去了。
*
下午無甚要事,承鐸換了便裝,窩在大帳里看書。帳子裡飄蕩著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紅豆、棗子、栗子、花生、白果、蓮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細碎地切著蜜餞撒進去。即使承鐸不怎麼吃甜食,聞見這味道也覺得有些誘人,便倒到床上耍賴道:「你端出去煮,再這麼煮我呆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裡面攪了一攪。承鐸坐起身來,正要說話,哲義在門口道:「主子,兵部有文書來。」
承鐸正容道:「拿進來。」
兵部廷報是軍機要務,都是專人專送,不能假他人之手。這個進來的遞送,穿著兵部六品服飾,高高瘦瘦的個子,約莫四十來歲,唇角卻有些蕭索的皺紋,顯得形銷骨立。他單膝跪下道:「王爺軍安,小人奉命遞送文書。」哲義上前欲接,他卻一縮手,自己站起來,往承鐸面前送去。
承鐸笑笑,伸手去接,剛要接住時,那人手腕一翻,自書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鐸。然而承鐸卻先於他變勢,一伸手已扣住他右腕,著力一扭。這人急抬右腳,卻沒有快過承鐸,腳踝堪堪撞在他腳尖上。承鐸不容他出,將他左腕一拉,「喀」地一聲,高個子兵士整個人轉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腳。
承鐸手臂一揚,他應聲飛出,落在大帳中央,四肢都不能動彈,呻吟不止。這一下變故只在瞬息之間,令人目不暇接。承鐸卻微笑道:「你既然行刺過我,就不應再來我面前。」
茶茶驀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個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脫的那個瘦高個子。承鐸接道:「你當時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願求死。我們今日正可說個分明。」
瘦高個子臉現恨色,卻並不開口。
承鐸當即對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來往帳外去,哲義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帳外數步,便聽見一聲慘切的低叫。
帳內哲義已經碾磨著切下了瘦高個子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後切指,從此便張不開弓,握不住刀。那瘦高個子咬牙不叫了。哲義估摸著那陣痛勁過去,再以腰刀砍鈍的刃口割他食指。不過一會,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來。
那人只咬牙看著承鐸,唇邊竟浮出一絲冷笑。
承鐸見他如此,便也笑了一笑,道:「你就給他右手一個痛快吧。」哲義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個指頭一齊斬落。一陣麻木過後,斷指之痛陸續湧起,那瘦高男子竟放聲大笑起來,遠遠聽去卻似哭一般,他喘息咳道:「可惜了。」
承鐸道:「可惜什麼?」
「可惜還是沒殺了你。」
「你我有仇?」承鐸問。
「是。」
「什麼仇?」
「你殺了我唯一的親人。」他聲音黯淡頹喪。
「誰?」
「哲仁。」
承鐸沉吟道:「哲仁隨我多年,並無父母兄弟。」
「我是他師傅。」他眯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虛空。
承鐸抬手示意哲義放開他,哲義收了刀立在一旁,聽承鐸沉吟道:「師傅?」
那人抬起臉,悲喜全無地望著承鐸,「當年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廢去七層功力,下了蠱毒,成了不生不死,為人賣命的走狗。哲仁是送來我教導的釘子,那年他只有六歲。之前,有三個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們成不了出色的釘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時間。」
「釘子?」承鐸故意問。
「就是派去臥底的暗哨。」
「哦。」承鐸做恍然狀,卻浮上一絲冷笑。
「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蠱毒所制,痛苦萬狀,他為了我,只好為人賣命。」他話語中的淒楚,溢滿眼眶;而這份拼死也要殺了承鐸的執著更是流露著另一種瘋狂。哲仁於他而言,恐不是親人這樣簡單。
承鐸心下震駭,凝視他半晌,道:「他先要殺我,我不能不殺他,但我並不曾折辱刑訊他。他寧可一死,也不肯說出自己的主子;他明知我可以不殺他,卻不願受我恩惠。這多半,還是為了你。」
那人淡漠而頹喪地笑了,斷指汩汩流血,「不錯,在這世上,他待我再好也沒有了。不管為什麼,你殺了他,我只要殺你。可我卻殺不了你。」
承鐸默然片刻,淡淡道:「哲義,你帶他去止血,完了放他走。」
哲義「啊」的一聲。
那人卻定定地看了承鐸片刻,嘶聲道:「你當真不想知道是誰要害你?」
承鐸坦然道:「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倘若不願意說,我問也沒用。你心裡有執念卻無所寄託,來此一是為報仇,如若不成則可求一死。我說得是不是?」
那人沉默半晌,點頭道:「你說得很是。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無他念。今日殺不了你,只好殺了我自己。你放我走,恰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承鐸笑道:「那你可以再來殺我,一次不成,還可以下次,終身為之奮鬥,也不至於生無可戀。」
瘦高個子聞言愣了一愣,臉色陰晴不定,似悟似悲。他站起來,臉色雪白,踉蹌著向外走了幾步,走到帳口,放眼望去,天高雲淡,雁陣南飛,忽然回過身來,道:「不錯,心愛之人原是一個人的死穴。」
承鐸一愣。
他接著問了一句:「你明白麼?」
承鐸臉色驀然一沉,一時間雜念叢生。有很多話想問他,又仿佛無從問起。
那瘦高個子看他變色,搖頭輕笑,一步步挨出帳去。哲義跟去送了他出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承鐸坐在那裡,覺得少了什麼,起身去尋茶茶。茶茶果然呆在素常窩著的偏帳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墊子上,睡得像只貓。承鐸湊近去,她臉色恬靜,一點也沒醒。承鐸喜歡看她熟睡的臉,不被噩夢驚擾,仿佛這對於他而言也是一種滿足。
誠然愛人是一個人的死穴。承鐸想到了當初在京城時,那個人為什麼放了茶茶回來。只因為承鐸與茶茶情愫已生,時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當初痛苦百倍。
承鐸暗嘆一聲,輕手把她抱起來,往大帳去。茶茶朦朧間醒來,往他懷裡縮了縮,懶懶地不願動。一進了承鐸大帳,她聞見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來。承鐸放下她時,茶茶懊惱道:「哎,糊了。」
她煮在帳側的粥已經快幹了。茶茶端下鍋,卻見承鐸如雕塑般愣在當場。茶茶也覺得哪裡不對,等她想出來了,卻不敢相信。承鐸搶上前捧起她臉道:「乖,再說一遍。就像剛剛那樣說。」
茶茶神情激越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不敢說話。承鐸輕聲哄她:「你說糊了,我聽見了。你再說一遍。」然而茶茶沒有說糊了,她叫了一聲,用手捂住了嘴巴,覺得這聲音如此陌生。承鐸一把抱住她,茶茶低聲道:「我……說話了。」承鐸點頭:「嗯,你說話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聲,埋進承鐸懷裡,卻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裡旋轉。
承鐸從來沒想過茶茶竟這樣突然地說話了。她當初為什麼不能說話了,承鐸從不曾問過;並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記憶。然而茶茶這天說得最讓他回味的一句話,便是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問:「這就是叫床?」讓承鐸在今後很多年裡,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這種愉快其實並不關乎肉體。承鐸喜歡茶茶,大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第三十四章 來賀
這天午後,有急勁的風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銑的親隨一盞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營報說七王已到營外十里。此時遠遠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漸漸可見百來人馬朝著這邊而來。隊伍之間還載著一輛大車,在那糙原上踽踽而行,車窗的布簾被風吹得翻飛。
疾風沒有吹散浮雲,反而將陽光隔成一道道光束,變幻著映在地面。東方眯起眼睛眺望那遠來的人馬,風把他束髮的蟬紗帶高高吹起,飄搖不定,而他身形卻如磐石不動,隱隱似有千鈞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見「雲州兵馬大都督」的字樣,只是被風吹得十分凌亂。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淺棕色錦服,漸漸已走得近了。東方看他一路縱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將馬拉住。馬揚蹄而起,泥土飛濺。待馬站定,那人做出一個笑容,道:「東方先生,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