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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帳簾一響,承鐸帶著一身寒風進來,身上挾裹著酒氣。茶茶坐直了,不知他怎麼突然回來。承鐸笑道:「我喝醉了。」茶茶倒了一碗滾燙的奶茶捧給他。承鐸仍是笑:「我不想吃這個解酒。」
那他想吃什麼解酒?茶茶突然覺得臉上一陣發燙。承鐸對忽蘭一抬下巴,目光指點著帳門口:「你出去。」忽蘭走到帳口,放下帳簾時,只來得及看到承鐸將茶茶抱到了一旁散亂在地的靠墊上。
忽蘭默默地沿著寨欄逛,走到大帳後面一丈來遠,似乎聽見什麼聲音。遠遠的又聽不真切。她走進兩步,再近兩步,隱約聽見些響動。忽蘭害怕,連忙跑開去,心裡卻一陣緊張。那個惡人莫不是在欺負姐姐?她一想到這個,遠遠地鑽到一個帳篷角,擔心起茶茶來。
過了好久,承鐸出來去遠了,忽蘭挨進帳去。茶茶仍懶懶地半倚在那靠墊上,臉色有些緋紅,眼神卻帶著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麼。「姐姐」,忽蘭喚了一聲。茶茶抬頭看著她,一向清麗的臉龐卻是美艷不可方物。她的神情讓忽蘭都覺得莫名的沉醉了。
*
中軍帳里酒意也有些闌珊。東方酒有些過了,便避了出來,吹著冷風散步。低沉的烏雲,在夜色下卻顯得發白,隱隱地壓在天邊,看不見一個星星。平野像一條永沒有終點的路,伸向遠方。他想起承錦說那盡頭的地方是天涯,微微笑了。姑娘,天地是沒有涯的,我尋找過。沒有。
也許是乘著些酒意,東方想騎了馬到那平野上看看。他不想驚動到旁人,繞到大營西北偏僻的一個馬廄去。等他慢慢走近時,馬似乎都睡著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東方也減了興致,不想打擾了這馬的休息。
忽然廄邊一個聲音,低低地叫了一聲:「先生?」
東方湊前一看,正是釘子。他手腳都縛在木樁上,一見了東方,震天地叫起來:「先生啊!真的是你啊!救我啊!」「哇」地一聲就大哭了起來。
哲義如鬼魅般聞聲而至:「東方大人,這怎麼……」
東方拉開廄門道:「先把他放出來。」
「主子吩咐了關著他。」
「你先放了他,我跟你主子說。」
哲義解開繩索,釘子哭得一塌糊塗。
東方對哲義道:「沒事了,你去吧。」回頭歉意地看了釘子道:「真對不住,我來了燕州一直忙亂得很,沒顧得上你,讓你吃苦了。」他把釘子抱了起來,往自己帳子去。釘子坐在他手臂上,抽泣個不住,斷斷續續道:「他……他不是人……把我關在這裡……胡人來了,又走了……沒吃的……冷得我快死了……」
他見著東方就像有了底氣,連承鐸也罵起來了。直到東方用毯子把他裹上,端了熱水給他喝時,釘子才止住了哭,時不時地抽一下。東方歉然道:「我上次還欠著你獎勵呢,這下更欠得多了。你說怎麼辦吧。」
釘子想了想,小聲道:「我害怕。」
東方笑道:「你怕什麼?那個不是人的傢伙其實還算是個好人。」
釘子低了一回頭,方囁嚅道:「先生,我聽他們議論,說七王……呃,七王要來這裡了?」
「這些將軍們走了,大約他就該到了。你認識他?」
「嗯。」釘子抖了抖。
東方眼神剎那間深邃起來:「你怎麼認得他?」
*
夜靜如常,歲月川流。中軍大帳,酒宴已散了。趙定一卻扶著桌子環顧軍帳,舉了空杯,望虛空道:「皇上,臣敬你。」趙隼在旁輕勸道:「爺爺,先帝去世已八年了。」言未已,趙定一一陣酒勁上來,扶著桌子便嘔吐起來。趙隼遞了帕子給他,趙定一卻站起來,望著地上,痛聲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馬雞肉啊!」趙隼扶著他,一陣好笑,又一陣心酸。
快樂與悲傷總是容易相隨,便如熱鬧之後才更能襯托寂寞空曠。這個夜晚,有人在談笑,有人在回憶,有人在述說機密,有人在愛意纏綿。
承鐸曾以為,破胡是當務之急,一切別事可以暫不顧及。然而破胡之後,將來之事還是會不可避免地到來。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誰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無事,那還是抓緊時間做一做愛做的事吧。
第三十三章 愛人
第二天一大早,承鐸才走到中軍帳,就看見東方又坐在了那裡,看天望地,貌甚無聊。
承鐸不由嘆道:「早知留下承錦來,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這裡,倒像在抓我的崗。」
東方笑道:「正是來抓你的崗,給你點正事做。」他說完一招手,帳角站著的釘子怯生生地挨了過來,站在東方旁邊。
東方指承鐸道:「你別怕這個大惡人,昨晚怎麼跟我說的,就怎麼跟他說一遍。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釘子望了承鐸一眼,見他抄了手站在那裡正等著自己說,連忙低下頭,不敢看他,低聲道:「我是個孤兒,跟漆喬鄉的萬大爺住。前年遇到兵災,全鄉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選來選去說我機靈,就讓個師傅教我拳腳工夫,天天挨打罵。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亂就跑了。跑出來在雪地上就遇見你了。」
「完了?」承鐸問。
東方輕笑道:「還沒到最精彩的部分。」
「師傅叫我們釘子,說今後讓我盯住誰我就要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上去,還說做這一行得把命別在褲腰帶上。為了今後不被人抓住,現在就要多挨打罵。我們一群七個小孩,一年以後只剩下三個,其餘四個都死了。一個當面活剮了,一個餵狗了,一個試毒死了,一個自己跳崖了。」
「就這些?」承鐸又問。
東方莞爾一笑:「關鍵的一點來了。」
「師傅的主子也是個惡人,大惡人的主子是個將軍,將軍的主子是個王爺。師傅要我們每天早中晚跪在門前發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七王爺。我問師傅什麼是王爺,他說就是皇帝的弟弟。」釘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說:「完了。」
承鐸沉吟不語,似乎並不吃驚,也不生氣,仍是抄著手道:「你說七王把你們抓來訓練,就是為了讓你們去做釘子好盯梢別人?」
釘子囁嚅道:「師傅說起碼要訓練個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我們抓去做釘子……」
東方仍是笑道:「他弄這麼多釘子來,無非是因為手裡只有錘子罷了。」
承鐸點點頭:「去年救你的時候就疑心了,因為你問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過後來西營的廢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見了。沒想到果然是的。」
釘子聽他提起這一茬,忙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燒著了我,就跑開了去,一不小心跑遠了點,就……走遠了。」
承鐸並不糾纏,只問:「你本來叫什麼?」
「我本來姓王,沒名字。」
「我看就叫王有才好了,這名字挺襯你的,兼且湊趣。」承鐸笑笑,「去吧,這次別跑了,要跑的話也不要燒我的馬廄。」
東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給我跟班了。」
釘子沒想到這麼容易過關,趴下磕頭道:「是。」站起來跑出帳去。出了中軍帳,跑到木柵欄邊時,忍不住就地翻了兩個跟頭。好不容易站穩,看見一丈來遠站著個女子,十三四歲的樣子,梳著兩條辮子,額前的頭髮微微有些散亂了,抱著一個竹編簸箕看著他。
釘子心裡高興,忍不住就湊了過去說:「喂,你是誰啊?」
那女孩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見他過來就往後退了退,轉身要走。釘子看出她是個胡人,指指自己說:「王有才。」他笑得一片燦爛。那女子學著他話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著自己說:「忽蘭。」王有才也學著胡語的調子念了一遍,忽蘭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王有才說:「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忽蘭說:「你的名字真難聽。」
王有才說:「我在這裡一直都跟馬住在一起,今天終於可以睡帳篷了。」
忽蘭說:「不過我看你跟頭翻得還好。」
兩人各自說著對方聽不懂的話,卻也不介意對方說了什麼,竟聊得十分愜意。
昨天宴飲的諸多將領正在校練場上點兵,各回駐地。承鐸換了鎧甲,盔纓上的穗子迎風飄著,站在點將台上,意態矜貴,舉止軒昂,足以令各路大將相形見絀。
王有才遙遙看著校場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衝,望天喊道:「老天爺,總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將軍,帶著騎兵打仗!」
忽蘭看著那些人,雖不知道他喊的什麼,卻被他最真誠的豪氣所感染,也跑過去,對著天空大聲道:「喀拉崑崙神!總有一天我要讓糙原最雄健的騎兵做我的護衛,讓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她喊完,深吸了口氣。兩人趴在木柵欄上面面相覷,王有才咧著嘴笑,忽蘭卻沉默地看著他。
*
送走各駐地的將領,楊酉林已整好了西營兵馬。承鐸過去看了一番,牽了馬來,對楊酉林道:「出來走走。」楊酉林便也上了馬,兩人一前一後騎馬到了燕州大營所倚的丘塬上。
承鐸指了遠處起伏的山脈道:「崎元關靠北,地接雲州,西可直擊雲州大營,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拉崑崙山的大木林可以棲身。你的步兵都留給趙隼,只帶五萬騎兵,方圓二百里,需在你控制之內。燕州現有的糧糙,你分六成去。我那裡的馬匹,你也帶去。」
楊酉林道:「大將軍要占住崎元關,莫非是為了對付……」
承鐸打斷他道:「你心裡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你在崎元關站穩,我這裡便可無事。」
「是。」
承鐸忽然轉過頭來笑道:「你是不是喜歡明姬那小姑娘?」
楊酉林躊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聲。
承鐸見他面赧,失笑道:「那你還把她認做妹子?」
楊酉林總算是端正了臉色,率然道:「她說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輩子妹子也沒什麼。」
承鐸笑笑:「楊酉林。」
「在。」
「軍人有仗打有功立時,升遷便快。當初你跟著我不到兩年,擢升為上將軍,這是你軍功應得。然而我對你的期望不止於此。今後沒有仗打時,但願你也能守功克忠,勉勵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