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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承錦不曾見過這些東西,但見這老者容貌可怖,不知他意欲何為,背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她忍不住轉頭去看茶茶,茶茶拋給她一個寬慰的眼神。她認得那碗裡的石頭是胡地的楂達石,從牛羊腹中得來,浸水佐咒可以呼風喚雨。
那巫師手上拿的是筊杯,一般以木雕成象牙頂狀,從中一剖為二。剖面平為陽,側面拱為陰。一陰一陽是正卦,問事則順遂:兩陽為未定:兩陰為不利。看這樣子,他是要借楂達石的神力來擲筊定論。
茶茶心底很瞧不起這胡人的巫術,像筊杯這種東西,做點手腳,你要什麼就能擲出什麼來。胡人又將神靈看得如此鄭重,豈不是將國家之事都交到了巫師手上。若如此,還不如像高昌一樣,讓巫醫稱王。
那老人念完了咒,忽然大喝一聲,嚇了承錦一跳。他一把將那筊杯拋到茶茶麵前。兩瓣木雕滾了兩滾停下,一平一拱。本來突迦與胡狄都疑心茶茶是假的,豈料現在神說她是公主。殿上眾人的眼光全都落到了承錦身上,承錦不知何意,面上只強做鎮定。那老者收回筊杯來又短短地念了幾句,再喝一聲往承錦面前一拋。
承錦盯著那木雕,其中一瓣「吧嗒」一下扣住,另一瓣兀自搖擺,也是一平一拱。殿上的人除了那個老巫師面無表情,其餘的人都呆了一呆。
半晌,胡狄遲疑道:「這……喀拉崑崙神說這兩人都是公主,這……」
突迦也默然道:「神靈之意不明,能不能再問一次。」
承錦覺得這種法子不靠譜得很,急忙止住道:「我國中不信此神,你對我再擲也不靈;爾等既信此神,再擲便不敬。」
胡狄想想也是,便問承錦:「你既拿著本汗的金牌,就該作本汗的汗妃。」
如今落在他手裡,承錦不知該如何回答。
胡狄又轉顧茶茶,帶了幾分和藹:「你可願意嫁給本汗?」
茶茶徐徐點頭。
胡狄脫口道:「好好。如此你們也不必論真假,一併嫁給本汗便是。」
承錦臉色雪白,茶茶卻抬頭對那老毛子笑了一笑,笑得他魂兒都快沒了。
*
王庭後院的偏殿裡,承錦站了半日,才坐下來。她兩人昨夜先後被捉住,一路應付,現在好不容易鬆懈下來,都有些疲憊之色。承錦向茶茶道:「大殿上,你不該招惹他,現在只怕他對你有些意思了。」
茶茶四顧,看見暖閣那邊擺著個小小的神像,前面供著香爐。茶茶也不管那是什麼神,將香灰倒在爐下的淺白鐵皮盤子上,撫平了,拿了一支香棍在上面寫字。寫一個字抹一個字:「我能應付他。」
承錦搖頭:「不可。和親的人本是我,與胡狄成婚也應是我,斷然沒有你去替我的道理。五哥若知道,也絕不會應允。」
茶茶深深看她一眼,又寫:「我是他的人,必不令他蒙羞。」見承錦執意不允,她繼續寫道:「我有法子對付……」
還沒寫完,門前一響,茶茶連忙攪亂了香灰。突迦已經走了進來。
他站住掃了兩人一眼,順便也看了看香灰盤子,忽然對茶茶道:「大汗有請。」茶茶站起來,承錦向前卻一攔,道:「如此相見不便。大汗若有意,可行婚禮。」
茶茶聽了也連忙點頭。
突迦不置可否,轉身去了一刻,回來道:「大汗已經下令,今晚行婚禮。還請公主準備。」
承錦望著他出去的背影,咬牙道:「我還以為他聽了我的話,總要等到確切消息才會放下心來。沒想到這般等不得。」
茶茶卻看著門檻,不知在尋思著什麼。看上她的男人除了承鐸,好象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今天又會是怎麼收場呢?
*
夜幕深沉時,鍺夜城外的小丘陵上趴了了密密的一大片人。明姬裝了一身兵卒的衣服,像個瘦弱的小兵,趴在人群里,望著夜色下那孤零零的城牆,輕聲道:「不知道我哥那邊怎麼樣了?」
「你哥哥比你聰明得多,吃不了虧。」楊酉林閒閒地說。
明姬還記著前天被他喝止在營里的事:「他就知道黑著臉教訓我。」
「你哥哥對別人都笑得不懷好意,就只對你黑臉,這是你的福氣。」
「你才不懷好意呢!」明姬提了提聲音。
楊酉林背對著城池,有一下沒一下地用一塊砂石磨刀。
「楊大哥,我們呆在這裡做什麼?」
「進攻。」
「進……進攻,可是他們人比我們多。」
「那更要全力進攻。」
明姬不禁質疑承鐸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這是什麼指揮,「那……那我們不是會被殺死?」
楊酉林轉過身來也望著城池:「前面是胡狄大汗的親騎兵,要讓他們以我為主力,王爺與趙隼才好繞到後面合圍鍺夜城。若我牽制不利,讓這些騎兵回援,王爺就很難拿下城池。拖上兩三個時辰,勝敗就難說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進攻?」
「王爺給我信號的時候。」
「他什麼時候給你信號?」
「他們繞到鍺夜城之後。」
「他們什麼時候繞到鍺夜城後?」
「他需要我進攻的時候。」
明姬被他繞了一圈,暈暈地看著前面營寨的點點燈火,喃喃道:「我覺得我可能會死的,那就再也見不著我哥了。倘若我死了,你怎麼負這個責?」
「我大不了一死。」
明姬仿佛抓住了重點一般回過頭來:「我死了,你就去死?」
楊酉林瞪著她道:「打仗便有生死,你以為是鬧著玩?」
「不不不,」明姬連忙擺手,「我的意思是……哎,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總之,我若是死在這裡,你便陪我死?」
楊酉林皺眉道:「你小聲些,上陣殺敵的人最忌諱說這個死字。」
「真死都不怕,還怕說死。楊大哥,你說了吧,是不是我死你就死?」明姬豪氣干雲地說。
楊酉林無奈,悶聲不響地點點頭。明姬激動地抓住他胳膊道:「大哥,你太有義氣了,我認你做大哥吧。咱們結為異姓兄妹,如何?」
楊酉林頓時傻了,瞪著她神情莫辨。明姬卻拉著他手臂搖了搖。楊酉林不由得笑笑,眉頭卻又有些苦色,說:「那好吧。」
明姬當即拉著他掇土為香,簡直像搶人一樣地結拜。楊酉林只好由著她說什麼是什麼,他手下人等看到他被明姬這樣打理,都是腹里暗笑。
楊酉林卻置若不見,耐心跟著她把「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拜詞念了一遍。念完,明姬叫了一聲:「大哥。」楊酉林才露出笑容道:「方才我說的算數,你說的卻不能算。大哥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什麼時候死說不準。若死在你前頭,你還得好好活下去。」
明姬嘻嘻一笑道:「這個道理我理會得。」楊酉林不禁有些氣惱又有些好笑,她還真是沒心沒肺之至。楊酉林又低聲招呼著人原樣趴好,注視城池。明姬趴在他旁邊,賺了個大哥,心情舒暢。
楊酉林見她高興,不自覺就婆媽起來,壓低了聲音對她竊竊私語道:「妹子,你別不開心了。」
「我哪有不開心?」明姬疑惑地問。
「你現在心裡不高興。以前你喜歡開我的玩笑,這次回來都不取笑我了。」楊酉林沉沉地說。
明姬愣了一愣。這數月來確有些心事纏綿,雖然她不願以那樣的心事來做作,每日仍是笑臉來去,然而心中失意是笑不過去的。旁人看不出,不想卻讓楊酉林這個大老粗看出來。看出來卻是因為明姬不再取笑他。
明姬心下登時覺得十分歉意,回想這數月來心思輾轉,又萬分委屈,不覺想哭。又怕別人聽見,不由得挽著楊酉林手臂,頭抵他肩膀靜靜地抽泣起來。
楊酉林大驚失色,竟弄得手足無措。
「你別哭。」
明姬反而嗚咽出聲,哭得更厲害了。
楊酉林手舉起來又放下,最後又舉起來,落在明姬肩上,說:「妹子,你別哭啊。我……我說錯了……」
明姬哭過了那一陣子,「嗯」了一聲,抬起頭,止住了淚,覺得心裡好受多了。正要張口,便見那遠遠的天空似星星一般升起一片星火,約有數十,飄飄蕩蕩在空中徘徊,好不詭異。
楊酉林說:「來了。」
「是什麼?」
「放的紙燈。」
「啊?你們用這個法子太險了。若是天上雲厚霧沉,這燈會升不上去的。」
「那也另有辦法。」楊酉林突然便不複方才的手足無措,轉而換上一臉的冷靜,回頭傳令他手下人等,準備出擊。那命令便如耳語般口口相傳下去,不一會到了後軍。明姬覺得這些人安靜整齊的傳令中潛伏著隱隱的興奮。這種興奮讓她想起很久以前一個雪天,東方在院子裡練武,練到精妙處摘葉飛花,竟止不住手的快意。
明姬緩緩拔出配給她的鋼刀,楊酉林道:「你幹什麼?」
「進攻啊。」
楊酉林舉過一塊盾牌,「一般我們是用盾牌擋著箭,全力衝到敵人面前才拔刀的。你若舉著刀跑,手腳不協,沒有最快的速度。」
明姬心裡本有些緊張了,卻見他還這般輕言細語地說教,只得又把刀收回去。
楊酉林道:「好妹子,大哥要你呆在這裡,不要出去,好麼?」
明姬心知此時不可逞強添亂,點頭:「好。大哥小心。」
楊酉林回頭道:「跟我走。」率先躍出壕溝。
只聽眾人都將盾牌擋在頭頂,輕捷地躍出壕溝向著那邊胡營疾奔。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如蝗蟲過境。
奔到半途,才聽見營前哨樓上有胡語大聲喊著什麼,瞬間有箭擊盾牌的聲音,先時零落,漸漸噼里啪啦響成一片,如疾雨擊窗。
間或有一二聲中箭的喊叫。那邊營里人聲頓起,火把漸漸燃得多了,人流也涌了出來,與楊酉林步兵一接,刀劍聲鏗鏘作響,卻漸漸被喊殺聲蓋住,越來越多,越來越烈,聽去直如萬cháo奔涌。
明姬愣愣地趴在溝邊,眼見不遠處喊殺震天,血肉橫飛,手足斷落,忽然覺得難以明白這許多人互相砍殺的意義。她抬起脖子,於萬千人中尋去,然而萬千人中已尋不見楊酉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