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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我在高昌時,這位公主年紀尚小,卻深得高昌王寵愛,視若掌上明珠。高昌王知道索落爾不會放過他一族,便想給愛女尋個去處罷了。果然高昌城破之後,皇族一百八十三人被盡皆斬首。而破城前夜,整個高昌皇宮被高昌王付之一炬。那些自古流傳的藥方與煉製之術都湮滅在了火里。」水鏡嘆息道。

    「如此說來,這世上便沒有一個人知道了麼?」

    「那也未必,索落爾自破高昌後,心性大變,喜怒不能自抑,漸漸癲狂瘋魔,成了有名的暴君。三年後被自己臣下割下頭顱送給了胡狄。他這樣子恰像是中了高昌皇族那種喪亂心智的迷藥了。因為有傳言說,他殺了所有高昌皇室,卻偏留下了高昌王最鍾愛的小女兒日夕蹂躪。那女孩當時不過十一、二歲,落在那般一個瘋子手裡,只怕是生不如死,大約也早被折磨死了。現下看來,這世上是沒有人知道那迷藥怎生煉製了。」

    東方忽然問:「當初先帝向高昌借兵時,是派誰去議的?」

    水鏡搖頭:「這個麼,我卻不知道。」

    東方辭別出來時,釘子在外面守著曬書。東方過去拍拍他,問:「你在這裡還好麼?」

    釘子道:「不好。」

    東方便與他坐下,問:「怎麼不好?吃不好還是住不好。」

    釘子搖頭道:「這些都好。然而我過去沒有吃的,沒有住的,人卻自由自在。現下有了吃住,卻覺得很無味。先生,難道我真是個挨凍受餓的命,消受不起好吃好穿?」

    東方微笑道:「我看不是。你是個不肯安於平常的命,將來說不定能做大事。」

    釘子聽他這樣一說,也來了勁頭,扳了東方胳膊道:「我能做什麼大事呢?」

    「你無論做什麼大事,現下便要學起。當你處在什麼境地,便從什麼境地學習。等到機會到來,才有足夠的學識去抓住它。空等是等不來做大事的那一天的。」東方拾起一本書,是《讀史方輿紀要卷一》,東方便遞給他道:「這一冊書是講史學地理的,姑且不論你看不看得懂,你把它看一遍。看完來西街綢緞莊對面的院子找我,院子裡有株櫻花樹的就是。我獎你東西。」

    釘子聽說有獎,接了書道:「我看完就去找你。」

    東方站起來,拂了拂衣衫,仍是那慣常的微笑,帶著幾分懶散:「你可別騙我說看過一遍了,那個我是辨得出來的。」

    東方出了城南藥院,卻不回去,又徑直趕到文淵閣,上南閣子去查本朝的《實錄》。翻到當年先帝向高昌借兵之事時,那上面霍然寫著:「宣德十三年,蕭雲山使高昌,巧陳利弊,得兵二萬,太祖因之解霍縣之圍。」

    第二十二章 賭棋

    承鐸離京已有十日。東方料他已抵燕州,就向戶部遞了摺子,要求早朝廷議。承鑠准了,允他五月十四上朝議事。可議什麼事呢?以東方的差使,這議的便是軍糧。然而朝中有蕭雲山掣肘,諒東方一個小小的五品常侍能弄得來多少軍糧。於是,五月十四這天,多數人本著看東方笑話的初衷一起來上朝了。

    承錦知道今天廷會,東方要遭非難。前幾次都是自己出窘,看他碰一回壁也是非常令人快意的。於是承錦也早早起來,跑到文淵閣坐著。聽到那邊叫起早朝了,她才悄悄溜進了立政殿偏廳。穿過後廊時,遇見守殿的內廷太監。承錦沖他擺擺手,那太監此時也不敢出聲,只得看著她躲到了鑾座後面的千里江山屏風圖左側。

    承錦從那屏風的木雕fèng隙望去,左文右武站了滿滿一殿,卻看不見東方。承錦不敢多看,縮回屏風後聽著。果然蕭雲山便率先站出來說話了,只聽他咳嗽一聲道:「皇上,老臣聽聞東方常侍今天要廷議軍糧之事,只是怎麼不見他人呢?」

    他話音剛落,便有些竊笑聲。只因東方站在那最末,便有一個文官回身扯了扯東方,示意他站出去。東方掃了他一眼,卻站著不動。承鑠這才開口道:「傳散騎常侍東方互上前來。」執事宮監高聲轉述了一遍。待他話音穩穩落定,東方才不徐不急地越眾而出,趨至庭首,拜見了承鑠,轉身又對蕭雲山行了禮。

    那起文臣武將原是打量他是個山野村夫,不知禮儀,成心要整他出醜。不想他這樣沉穩,大家倒收起了幾分輕視之心。承鑠便對東方道:「你前時既遞了摺子廷議,有什麼可議之處,今日便說來聽聽。」

    「是。」東方十分直白地說了,「下臣請以國庫之糧,全數發往燕州,以應五王御胡。」他這話一出,大殿上頓時嗡地一聲議論起來。蕭雲山憤然道:「你果然無知而無畏!自古以來豈有將國庫之糧,全數用於征戰的。這般見地也敢站在朝廷上出言,真不知道五王究竟看中了你哪一點?」

    「回大人,下臣能站在這裡乃是皇上的旨意。如今伐胡已到了緊要之時,正可畢其功於一役。再過兩三月,夏糧便可全征,國庫也必不會虛置。」東方不緊不慢地說。

    「國庫只有二百七十三萬石糧,分儲各州。就以這個數,勉強可以用到年底。如今也只好從幽州、青州調出二十萬石發往燕州。」蕭雲山也拋出底案。

    承鑠沉吟道:「二十萬石是不是太少了點?」

    蕭雲山道:「目下只有這個數,其餘糧食應留庫應急。」

    承鑠又道:「其實東方常侍說的也有道理,秋後便有新糧入庫,先支出一部分也未嘗不可。各位愛卿的意思呢?」

    接下來從各部尚書起,爭論得一塌糊塗。有竭力支持蕭雲山的,也有揣摩皇上的意思,以為他支持承鐸的。東方冷眼看著,或多或少,這軍糧總沒有達到他希望的數。最後由戶部尚書折中,認為不宜太多不宜太少,應該發往燕州四十萬石軍糧。

    這個方案漸漸得到了響應,只是蕭雲山幾人堅持不允,據理力爭。東方看看差不多了,瞅了空忽然道:「皇上,各位大人,如此爭論也不是個辦法。下臣不揣冒昧,倒有一法可以定下此論。」

    承鑠道:「什麼辦法?」

    「聽說蕭大人是國手,下臣不才,也粗知弈理,今日願以手談定國策。下臣若僥倖贏了,請皇上全發國庫之糧;下臣若是輸了,知政有責,籌糧不力,願請一死!」東方說完,大殿上都安靜了下來,紛紛驚訝地望著他。

    蕭雲山道:「荒唐!你命值幾何,敢拿國事兒戲!」

    東方笑:「如此爭論不休,而戰事已急,如何才是辦法?下臣私心仰慕相國大人精綸絕技,固有一死,也惟願得教。」

    承鑠沉吟:「這……,這輸贏都未免過激了。不如這樣,朕許下六十萬石作賭資。蕭愛卿勝,則六十萬石歸庫;東方常侍勝,則六十萬石糧食發作軍資。眾卿以為如何?」

    「如此更好,萬一下臣棋力與國相大人相當,一局定輸贏未免不公道了。臣懇請皇上容臣每次輸一半,輸盡便死。」東方轉頭對蕭雲山笑道,「六十萬石是大數,有蕭相國在,想亦不至都作了軍糧。」

    他說的是恭維話,聽在蕭雲山耳朵里卻是另一個味。蕭雲山年輕時便以棋藝成名,曾經三局完敗他國國手,一時傳為美談。到如今威望越高,棋藝越精。他本對自己棋藝就頗自負,數十年無人敢如此挑釁,今見東方這等態度,立時應允道:「如此可依東方常侍之言,若是老夫輸他一局,可全發國庫之糧;若是他輸光了軍糧,便可一死塞責。」

    東方欣然道:「好!國相大人若是不能贏去這六十萬擔,便將戶部公糧全數發往燕雲。還請皇上與諸位同僚做個見證。」說罷,拱手示意。

    承鑠笑語道:「二位卿家倒是好興致,如此朕也做一回看客,研一研弈理了。」

    蕭雲山盯著東方道:「年輕人,老夫今日便教教你如何謙遜。」

    早有內廷侍衛抬上棋坪棋子,東方便自覺坐了白子,向蕭雲山道:「請。」蕭雲山「啪」地一聲將一枚黑子拍在一角。

    承錦躲在那屏風後,看不見戰況,只聽見落子聲,心裡暗暗著急:他真是年輕狷狂,不知道朝廷的深淺。這輸贏到最後也要皇兄一言定下。就算他勝了,皇兄也絕不可能把庫存公糧全都發作軍資,充其量多給些罷了。他若輸了,必死無疑。如今容下二人對弈,分明是要藉機看他死啊!

    因為承鑠走下了鑾座到了棋坪旁,承錦便又湊在屏風雕花處往外看了看。見蕭雲山眉頭微鎖,似乎在苦想。那個人卻還是那副好整以暇的萬惡表情,落子無聲。承錦再是想看他碰壁,也不由得有些擔憂起來。

    這一局下了大半個時辰,下完太監數了子。蕭雲山贏了兩子,心中十分詫異。東方倒是氣定神閒,看著自己糧糙去了三十萬石。

    承鑠笑道:「不想國手今日也遇著對手了。」

    兩人各拾棋子,重又開局。這次落子極快,不過一柱香工夫,蕭雲山便贏了,他不知東方何意。眼看著又去了十五萬石,東方還是不急。下到第三局時,蕭雲山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黑子一落,突然道:「你方才說輸盡便死?」

    東方點頭:「是!國相大人若是不能贏去這六十萬擔,便將戶部公糧全數發往燕雲。」

    蕭雲山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棋坪,大聲道:「無恥詭辯,小人騙術!」他一拍之勢甚猛,以至坪上的棋子都跳了一跳。照東方這樣輸法,下一百回他也還剩了一半,如何輸得盡,他如何贏得完?

    眾人漸漸回過味來時,卻有些棘手。只因這條件是蕭雲山應允了的,朝上所有人都是看見的。即使是承鑠也不好十分賴帳。大家便都悄聲不響。東方注視著蕭雲山,蕭雲山默然了一會,正要說話,卻被東方搶先道:「皇上。」

    「蕭大人所言極是。這只是小小數術,如此下法,我總留有一半,哪怕輸到還剩一粒米,也可一剖為二,留下一半。如此分來,萬世不竭。此法用來作賭,狡詐不足取;用來治世,卻寓有大道。」東方整衣拜倒道:「臣懇請皇上發庫糧之半。一庫之糧,以半數取,可萬世不竭!」

    他說完,殿上一片寂靜。半晌,只聽承鑠擊掌道:「好一個以半數取,萬世不竭。傳旨,啟國庫之糧一百四十萬石發往燕州。兩月之內需全數發至,以應五弟平胡。東方愛卿,你平身吧。」

    東方站起身來。蕭雲山默然站立,胸悶氣短。承鑠不由得笑道:「國相大人毋需如此。朕有卿等為國謀劃,何愁胡狄不平,何愁庫糧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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