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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這人飛檐走壁,時隱時現,趨至皇宮西門沿著宮牆奔了百餘步,竟躍入宮牆裡去了。東方遠遠看他那一躍之勢,身法恍然有些熟悉,卻又不確定。但見那人奔逃之勢漸緩,應是精力疲敝。只是他若是宮中之人,一入宮門便安全了,然而東方此時入宮若被發現便解釋不清。只一閃念間,東方已隨他躍入宮牆。

    這人從北繞過文淵閣後廊,往上苑偏僻的西北角去了,兩人你追我趕到一片木樨叢間,看看趕上了,那人幾下穿梭,隱身在了灌木中。東方追過木樨叢時,眼角餘光瞥見那高處欄杆側站著個素衣之人。四下里寂靜無聲,只有夏蟲低鳴。

    東方緩緩走過去,借著黯淡的燈火月色,看見那長亭梁楣上寫著三個篆字----解語亭。待得他走進亭子裡,便辨出那人背影,正是早上才見過的承錦。承錦默然憑欄,如遺世獨立。她身側燈柱上點著一盞宮燈,映得她淡綠色的衣裙偏白,卻不是那個白衣人的服色。東方走到欄杆邊時,承錦轉頭看了他一眼,卻似乎並不吃驚。

    東方四面看看,方才那白衣人已不見蹤影,便道:「公主怎不問我為何在此?」

    承錦輕聲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必定要知道。」

    東方看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畫衣,又道:「更深露重,公主又何以一人在此?」

    「只是想到早上說的五哥發狠,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裡。」

    東方慢慢走近她,覺得她說話甚是奇怪,「他曾在這裡發過狠麼?」

    「不,他曾在這裡哭過。」

    「啊?」就算東方再穩重,也不能不對此好奇。他心下盤算要如何接她的話,承錦卻已然接著說了下去。

    「那天是一個除夕,宮裡通夜飲宴。那時我餵著一隻貓叫團花。我抱著它和幾個宮女在上苑看新制的彩燈。團花被爆竹聲一嚇,從我手裡驚走了。我一路追著它跑,從那桂樹叢中鑽過來,就看見五哥一個人站在這解語亭里。」

    「亭欄下只有一盞宮燈亮著,昏昏暗暗的,我看不清他在做什麼,只看見遠處的煙火不停地開落。我看他這般默默站著,肩膀卻在微微發抖,就走上去,扯了他袖口問:『五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五哥卻像是忽然一驚,一把抓住我胳膊,我被他抓得驚叫起來。他看清是我,慢慢蹲下身,我才陡然看清他眼裡的恨意和淚光。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這樣凌厲的恨,嚇得哭了,伸手摸他的臉,哭著斷續地說:『五哥,你莫哭。』他眼淚卻一下子流了出來。我自己倒不哭了,只幫他擦眼淚。他蹲著不動,由我擦,我卻怎麼也擦不干。」承錦說著,幽幽地嘆了口氣。

    「等到跟我的宮女找來了,五哥立刻變了神情,狠狠訓斥她們不照看好我。後來我聽老嬤嬤說,那夜父皇往西山祈歲,文妃便突然暴病薨逝了。文妃,就是五哥和皇兄的母親。」

    「那年才一過年,五哥便執意要到軍中去,從塞北到南疆,從西域到東夷,都說他打起仗來不要命。我知道,他不喜歡回京城來。但是他每次回來都專來看我,送我些天南地北的玩意兒。只是……只是我很少很少見得著他了。」承錦語聲溫柔如夢幻,似能促人入眠。

    東方猛然一省,從她語調中掙出來,一把扣住她手腕,只覺她脈息細滑,仿若遊絲。當下不及多想,一掌抵上她背心靈台穴,內力源源輸入。承錦受他內力一激,立時昏了過去。東方便肩負了她,躍過層欄,辨清方向,提氣離開了上苑。

    *

    夜已深沉,承錦寢宮那起雜役的小丫頭們早已各自睡了。承錦的大丫鬟搖弦仍守著內殿,暗忖承錦說是去散散步便回,為何這時還不見人影。她望望門首轉身挑那燈心,忽覺右腰上一麻,想回頭卻覺脖頸不聽使喚,手腳僵直,竟站住不能動了,眼睜睜看著一個青衣長衫的……男人從前面走過,把公主……抱到了床榻上放下。

    搖弦不由得作勢尖叫起來,可惜卻沒聽見聲音。那男子轉過身來,搖弦只覺忽然間一室華彩,隨他那一笑,滿堂明亮起來。心裡本來驚慌害怕,現下卻突然奇怪的不怕了。那人一臉和善,走近她身邊溫文爾雅地拱手笑道:「請問姑娘這裡可是十三公主的寢殿,若是,請姑娘眨一下眼;若不是,勞煩姑娘眨兩下。」搖弦猶豫了片刻,才把瞪著的眼睛眨了一下。

    那人仍是溫柔地笑:「我並非歹人,是你主子的朋友。她現下中了迷藥,正被我遇見,所以送她回來。我解開你穴道,還請姑娘不要驚叫好麼?」搖弦稍微轉過一點神來,連忙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只覺他衣袖晃了一晃,自己全身一軟,便向燈架扶去,總算站穩。搖弦並未驚叫,她也不知道自己就算想驚叫也快不過他再出手封她穴道,只怯怯地開口:「你……公主她怎麼了?」

    東方見她並未嚇著,還記掛著承錦,正要開口,承錦在床上嚶嚀一聲,醒了轉來。搖弦繞開東方奔到她床前,東方也隨過去。承錦迷濛地睜眼,微愣,遲疑道:「我怎麼在這裡?」一眼看見東方:「你怎麼在這裡?!」

    東方笑道:「且不忙說我們怎麼在這裡,敢問公主本是在哪裡?」

    「我……我明明記得我在上苑,就在桂園西邊的解語亭啊。」

    「然後呢?」

    「然後……像是……像是有一陣木樨香飄過來,後來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藥了。這種迷藥會亂人心智,使人放縱於情感,喜怒哀樂都不能自抑。久之會心神大亂,形同瘋癲。」東方輕聲道。

    承錦聽他說「放縱於情感」,恍惚記得在解語亭的事,臉色有些發紅:「我……我都說了些什麼?」

    東方注視她良久,忽然一笑:「沒什麼,不過是些陳年舊事,已經過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錦仍是半撐在床頭,臉色緋紅,置若罔聞,只盯著他問:「我都說什麼了?」東方看她樣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語亭里說到承鐸時,神情溫柔淒楚,東方如何不解得。心中雖然震驚,只是轉念想:她那個五哥原本太過出色。她又是年輕女孩子,心性未定,未必就是存了這個心思。今日受那迷藥一激,難免太過,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難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將她引到這心思上,倒成了一樁心病了。

    東方便蹲下身,握了她手,正色道:「你說的沒有什麼不好。世上的人護愛彼此,原是很難得的真切,並不與其他任何事相關。我也有一個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公主若肯屈尊紆貴,我還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說得十分誠懇。

    承錦覺得他掌心的溫熱傳到她手上,也勉力笑了一笑,道:「是,上次見過的。」

    東方笑著點點頭:「不錯。公主今天想是運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藥,好在並無大礙,幸而又碰巧讓我遇見了,不然站在那涼亭里只怕著了涼了。」

    又,碰巧……承錦覺得這人真是可惡極了,他無論說著多么正經的話,肚子裡都必定在譏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無力還手。承錦此時也顧不得體統,早就丟臉到家了,手肘一軟倒在枕上,拉過被子蒙了頭,悽然道:「搖弦,送他出去。」

    東方莞爾一笑,轉身往殿外去了。搖弦跟著過去,一轉出門就不見了東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媽呀,他是人是鬼呀!

    *

    東方回到西街的院子裡,天邊已漸漸亮了,明姬也還沒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裡漸漸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語亭,正巧承錦也在那裡,便對承錦下了迷藥,讓她絆住自己正好脫身。只是他為什麼要來窺視這新搬來的院子呢?那種迷藥能短時致人心智迷亂,東方倒從未聽說過。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時,東方便出門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鏡的茅舍門前,太陽已漸漸起來,一個小孩正把一捆捆的書解開來攤在院子裡曬。他隔著竹籬笆看見東方,雀躍地跳起來叫道:「先生!」一路奔出來拉了東方的手。

    正是那個回京路上撿來的釘子。東方笑著拉了他進院裡,問他:「師傅早起了吧?」

    「起了,在後院晨修。」

    東方道:「我找他有點事兒,回頭再跟你說話。」

    他穿過屋側徑直到了後院,水鏡閉目坐在金銀花架下的蒲團上,見東方過來,吐納換氣,望著他道:「什麼事?」東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盤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見一件奇事想要請教。師傅可知道有什麼迷藥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難抑,繼而形同瘋癲的?」

    「迷藥?」水鏡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雲遊,知道高昌國皇室之中有一種藥,可使人在兩年內漸漸心智迷亂,縱情極欲。但是無人知道這藥是怎麼煉製的,竟能讓一粒丸藥的藥性在兩年內慢慢釋出。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這煉藥之法。」

    「高昌皇族要這樣的藥來做什麼?」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內有許多罕見的珍奇藥材,高昌人都善於使藥。在他們那裡,巫師既是醫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醫,他們一族是這世上最高明的藥術師,能煉出匪夷所思的藥來。世上最精深的藥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經在高昌漫遊近兩年,僅僅是一兩頁殘片都能讓人受益匪淺。」

    水鏡說著的時候,神色流露出一種真正的讚揚和興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側轉了身對東方道:「我只見識過一回皇家的真藥。那是一種用來賜死貴族的丸藥,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尋常鴆毒讓人面目可怖。你根本看不出來那是一個死人。然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中原極不起眼的蛇舌糙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東方聽了也奇道:「蛇舌糙性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熱。只是致命劇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諸多藥理玄妙難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鏡喟嘆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爾汗滅國屠城,這些秘藥是否就流入民間了?」東方問。

    水鏡搖頭道:「不。索落爾汗極恨高昌王,窮盡國力也要屠滅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爭天下時,曾派使向高昌借兵;後來高昌王被索落爾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兒送給當今皇上為妃。只是還沒來得及,就國破身死了。」

    東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與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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