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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水鏡卻點頭道:「天數玄遠,不可知也。百年之後,當見其應。」

    承鐸更加笑道:「百年之後,我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她也活不到那時。以道御天下者,自能長遠。專務陰謀,猜度人心,古往今來,只會自取滅亡。」

    水鏡合掌道:「王爺所言甚是,貧道告退。」說罷,轉身走了。

    東方仿若不見,又回身坐了。承鐸便問他:「你認得他?」

    「見過。」東方只淡然道。

    「看人面相能看出百年之後的事?」

    東方也望著茶茶,略微皺眉道:「以六壬之法、推太乙之數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古法早已失傳。今人能學到些皮毛,便很不錯了。」

    承鐸正要再問,承鑠卻回來了,只好再陪著他說話。

    茶茶退到一邊,見了那許多外府的王公貴族,內院的朝廷命婦,不少人拿眼睛往她打量。這些人大多是聽說了,承鐸有一個專寵的胡人女奴;沒聽說的,在這種場合也可以馬上聽說起來。茶茶被看得不大自在,瞅見那上用的點心盒子,便把那裡面的小碟子拿出來,自己拎了空盒子溜了。

    回到書房臥室里,在軟榻邊趴了一會兒。軟榻案桌上放著只盛了水的白瓷碗,裡面是她昨天摘的兩朵梔子,今天已開了,散著淡淡幽香。承鐸是看不慣這些花花糙糙,零零碎碎的,讓她拿到臥室去,茶茶便放在這窗邊的軟榻案上。

    趴了一會兒,她有些犯困。今天府上到處都是人,她也懶得出去,索性合衣爬床,拎了件承鐸的外套蓋上補瞌睡。在這裡茶茶不擔心別人來打擾,只怕李嬤嬤來叫,然而李嬤嬤今天忙得很,怕是顧不上她了。

    這段日子,承鐸在府里養那點小傷,養出了大把的時間。他原說過要讓茶茶喜歡的話,也果然兌現了。承鐸說:「你放輕鬆點,我不會弄疼你的。我保證。」他保證得很奏效,然而茶茶卻覺得這比弄疼她還要難受,簡直欲生無路,欲死無門,欲哭無淚,欲叫無聲。承鐸曾經想在床上誘哄她出聲,茶茶卻只能眼淚汪汪地捶床;承鐸鍥而不捨,茶茶憤而咬人;不料承鐸更加不舍,於是兩人一起奔向毀滅與新生。

    世上的人做這等事,大抵是為了自己愉快。如果超出這個範疇,變成讓對方愉快,就歡愛得過於投入了。這就容易產生問題。倘若他們一早知道會有這個問題,那定然是誰也不肯的。然而承鐸雖然能征善戰,這個問題上終究還欠歷練,大概就沒有防備;茶茶雖然聰明狡黠,這個問題上卻也缺乏經驗,大概也就沒有防備。等到他們約莫察覺到問題的時候,這個問題已經變成一件有點糾結,有點歡欣,有點逃避,又有點甜蜜的事了。

    這滋味委實複雜得美妙!

    在承鐸來看,即使茶茶來歷不明,她畢竟現在為他所占有,沒有什麼危機感;在茶茶而言,既然被他所占有,那麼順著他也就是了。於是這個問題就被他們順利地模糊下去了。

    不過茶茶也賺了點小便宜,像現在這樣消極怠工的情形,承鐸大抵是不管的。李嬤嬤說起來,他還幫著對付一下。茶茶把那件大衣拉到頭頂,整個人蓋了進去,心裡想著承鐸還要在那裡裝樣子應付場面,不由得十分愉快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午後才醒,茶茶舒服地伸伸手腳,揉了揉眼睛,看那日頭都有些偏西了。她起來倒了杯水喝,耳朵聽著那邊正院裡聲音小些了。茶茶也覺得有些餓,便出來往廚房去。

    大下午的,廚房沒有這麼忙,只有十數個僕婦在收拾東西,主廚的人大約歇息去了。她不方便在大廚房裡拿東西吃,便轉到後面李嬤嬤素常做飯的小廚房裡。一進去,裡面沒見一個人。茶茶找了一碟子點心,便拈了兩枚來吃,順手拉開後廊上的門想透透氣,卻給嚇了一跳。

    李嬤嬤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後廊,膝蓋上抱著一簸箕風乾栗子。看樣子像是在剝,抱著那簸箕卻在抹淚。茶茶轉回去擦了擦手,出來走下那台階,蹲在李嬤嬤面前望著她。李嬤嬤看她一眼卻不言語,不知想著什麼。

    茶茶也不好表示什麼,就挨在那廊下坐了,伸手拿了栗子來剝,心想著總不至於是自己睡了半天,她累得哭了吧。剝了兩顆,李嬤嬤嘆息一聲,說:「丫頭,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嫁人?」

    茶茶搖了搖頭。

    「十四年了,我若不照顧著王爺,文娘娘會死不瞑目的。」

    茶茶只淡淡地剝著栗子,李嬤嬤便接著往下說:「王爺出生的時候我就守在文娘娘身邊兒,她死的時候我也守在她身邊。她拉著我的手說,她在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我是從小跟她的丫頭,無論如何我要護著她的孩子,不然她今日一死也不甘心。我才一答允,她就去了。那是除夕啊,所有的人都在樂著,小姐就去了。」

    李嬤嬤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王爺今天便是二十八了,如今他們兄弟都做大事了。小姐若是活著,能看到一眼……她也該高興了。她死得好慘……」李嬤嬤竟抱著那簸箕,嗚嗚地哭了起來。

    茶茶放下手中的栗子,攬著她肩膀默默地坐著。她一會娘娘,一會小姐地說了這些,茶茶大約也聽明白了。這位李嬤嬤是承鐸的母親從小的丫頭,而這位娘娘在某個除夕死了,李嬤嬤為了照顧她的孩子便一輩子沒有嫁人。

    茶茶聽音辨色,隱隱覺得文妃之死別有內情。怪不得承鐸聽說那腳鏈是她母親的,便親手給她戴上了;怪不得在那個除夕的夜裡,明明是她在哭,卻分明覺出他的脆弱了。

    茶茶默默攬著李嬤嬤的肩,過了好一會兒,李嬤嬤止住了哭,抬起頭來望著天嘆了口氣。茶茶便遞了手絹上去,李嬤嬤接著擦了淚,說:「王爺難得在京里過個生日,今天應該高興才是,我卻總止不住想哭。」

    茶茶沉靜地笑了笑,李嬤嬤也笑了笑,望她半晌,伸手擰了下茶茶的臉,說:「來,我教你做栗子燒雞。」茶茶便雀躍地跳起來跟她進了廚房。

    那水池邊有擇好的青菜,茶茶舀了清水進去,挽了袖子想洗,被李嬤嬤一把拍掉她手道:「你身上來了,不要摸冷水。一個女孩家,怎麼不講究。」茶茶縮了手。李嬤嬤把她拉開,自己來洗菜,說:「你接著把那栗子剝了。王爺早說了,你身體不好,只讓你做閒事兒。小小年紀的身子弱,老了還得了。偏你自己還是個散漫的,午飯吃了沒有?」

    茶茶笑著搖了搖頭。李嬤嬤揭開那桌上的紗櫥,裡面竟然是留的飯菜,便叫茶茶:「坐下,吃!我還指望著王爺能找個知冷著熱的放在身邊,我也省省心,偏弄來個跟他一樣的。」茶茶便坐下吃飯,忍不住想笑,只管由著她數落下去,把婆媽的本質一展無餘。

    李嬤嬤平時待下人很嚴厲,近乎不苟言笑,逮著一點由頭還要數落承鐸。茶茶卻一直不太怕她,覺得她的心是公允的,待自己也極好。她匆匆吃了點飯,便幫著李嬤嬤做出一桌子菜來,說是給承鑠和承鐸晚膳用的。

    承鑠吃了晚飯便回宮了,承鐸好歹輕鬆了點。直鬧到深夜才把那文武百官給送走。聽了一天的吹捧誇獎,聽得承鐸耳朵長繭,餘事也不管了,只回書房去,那才是他的一方天地。

    他遠遠看見亮著的燈火時,忽然想起茶茶如今是住在那裡。他把她帶在身邊許久,仍然覺得她不像一個人,而像一株植物,靜靜地開放。他猜想她必然睡了。他沒回來時,下人們是要等的,然而茶茶是不會等他的,她是自己做自己的慣了。所以他推開門看見茶茶站在那窗口,還小小地吃了一驚。

    月上中天,更敲四鼓時,茶茶猶立在承鐸書房內廂的窗前。窗外有一棵刺槐,因著風吹而微微作響。這聲音輕柔入耳,像摩挲著人的心,茶茶也漸漸有了些困意。但她並不想去睡。天空很空曠,一如她現在的空曠。當承鐸推門進來時,她便小小地吃了一驚。

    承鐸驟然地問:「你在等我麼?」他這話問得茶茶呆了一呆。他既然是主子,似乎等他也是應該的,茶茶便點了點頭。承鐸解開罩衫的扣子,說:「今天從卯時起便是賀儀,直鬧到現在,弄得一身酒氣。」

    「你飯也沒好好吃吧。」一般女子若說這句話時,輕言細語倒也溫柔,茶茶說話連聲兒都不出,越顯得十分溫柔,把這句話說得讓承鐸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種場合哪能吃什麼飯?何況皇上還在這裡。」承鐸低聲說,覺得這種氣氛怪怪的。茶茶接過他的衣服,拉了他袖子一字字「說」:「我煮麵給你吃。」承鐸笑:「你會麼?」茶茶靦腆地作口型:「才學的。」

    她轉身出去,承鐸看她出了門,也跟著出去。夜色里穿過迴廊,從後門進到那小廚房裡。這一天下來,上上下下的人都累了,東西收拾了都去睡了。茶茶把焙著的火吹燃,添了水燒著。回頭拿了一個瓷缽來,裡面是用濕布蓋著的一小團才揉好不久的面,顯然是她準備好的。

    茶茶將麵團倒在案上,揉勻,用麵杖擀薄。承鐸一旁看著她手指穿花拂柳地揉那麵團,心裡突然有些感動。茶茶向來是不會邀寵獻勤的,茶茶應該是對誰都很冷淡的。

    承鐸伸了手去,從後面抱住她腰,下巴靠著她耳側,看她切面。他這個突然的親昵舉動讓茶茶覺得有些彆扭,但是承鐸抱著不放,茶茶也就只好由他。

    「看你平時懶得很,學這些倒起勁。李嬤嬤說你一天到晚地搗鼓這個也不累。」

    「因為,」茶轉頭望著他「說」:「我不是只能做那個!」她神情極其嚴肅,倘若茶茶能說出聲來,這句話定然說得擲地有聲。

    承鐸眼神是欣賞的,表情是嬉笑的,話是下流的:「你也叫『能』,我讓你在上面,你就知道叫苦叫累,還好說什麼這個那個的。」

    茶茶沉默不語。承鐸在她額角溫柔地親了一下,問:「你心裡可有什麼願望,無論什麼,我今天許諾你了,都可以為你達成。」

    這倒不是承鐸突發同情心,只是他覺得如茶茶一般的經歷,心中若無堅執的念頭,如何抵擋得來這許多世事的鋒刃。茶茶停下手,低著頭。她手上都是麵粉,並不去握承鐸的手,卻拱起背往他懷裡縮。承鐸便更緊地抱了她。

    兩人站了一會兒。茶茶撫平案上的麵粉,劃字:「你恨過誰麼?」

    承鐸低沉地說:「也許吧。然而恨這一回事,有未必是好的,等到沒有了卻更讓人寥落,什麼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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