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她面紗已除,水眸漾漪,顧盼生輝,那長墜的明珠耳環在她腮邊搖動,襯得她白皙可人。略一抿唇,一對酒窩便浮上臉頰,似能盛下無限春光。承錦忽一眼看到廊下立著的那人,明顯地一愣,那人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卻又深深地施了一個過分恭敬的禮,便聽見承鐸熱烈地說:「怎麼是你?!我說誰立在廊下良久,竟不來人通報!」

    東方原想在街上賃間房子,承鐸不讓,一定讓他住在府上。且明姬隨承鐸回京時,已住在府上西北角一個單獨的院落里。東方也只好客隨主便,住了進去,只是把承鐸安排的侍女都退了。只留了一個小丫頭侍侯明姬,實則是怕明姬無聊,給她解悶的。

    第二天承鐸上朝時,便邀東方同去。東方不想去,承鐸說就是帶給皇上見見面,大家認識認識,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東方在朝房等候時,才真正見識了承鐸的權威。像他這樣一個無名之輩,只因為是承鐸引薦而來,文臣武官竟沒有一個敢怠慢。至於承鐸本人,那更是人人都要矮著頭說話,承鐸還愛理不理的。東方想起水鏡說的「將軍謀王」,心裡思量承鐸之志,比起那平遙鎮上冒雪同行的趕路人,究竟哪一個是他真意。又或者,他本是一個縱橫天地的人,上可為王,下可為民,只要他願意。

    東方足等了一個時辰,早朝才罷,皇帝留了內閣大臣北書房議事。承鐸便差哲義來叫了他去。東方跟著一個侍衛,走過一路雕樑畫棟,便到了那北書房。內監稟過之後,東方趨入,下拜行禮,自呈名姓。耳聽一個聲音,低沉道:「平身吧。」東方只一聽,便覺這人話音里中氣似是不足。站起身來,抬頭一看,上面書案後坐著承鐸同母的二兄承鑠,明黃錦袍上繡著五爪團龍,頭戴方天蟬羽帽,四十左右年紀。

    承鐸站在案左,下面左右列了幾個官員,都是一二品服色。東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承鐸便向承鑠道:「皇兄,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東方互。」

    承鑠點頭道:「確是一表人才。」

    承鐸道:「臣弟薦他來此,並非因為此人與弟相似,好勇爭先,陳兵揚武。相反,他民生國計上更有智術些。方今我朝國力未強,亟需治理,所以才引他來見。」

    承鑠似乎感興趣了,向東方道:「如今國家積弱,庫中糧米錢銀都不豐裕,而徵稅又屢生官民齟齬。朕聽說你在鄉里也頗有聲名。可為朕說一說民間實情,解決之道。」

    東方原本遊走四方,也見過不少疾症,聽承鑠多說了兩句話,便覺得他必有隱疾,以致內脾虛弱。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東方便答道:「是。糙民以前在邊陲鄉野耕種度日。然而兵革荒亂,胡馬蹂躪,多不能種,種不能保收,是以邊陲百姓生活難以為繼。若要國家黎民長治久安,則必伐胡。」

    「然而南徐戰亂方平,國中又連受旱澇之災。接連征戰,錢糧人馬都不能繼。而朝廷征錢糧兵士,若過度,又易激起事端。以往徵稅,定以戶額,這種方式,糙民以為稍欠變通。」東方說到這裡停下來思索,承鑠默不作聲,那一旁的戶部官員便忍不住了:「依你之見,徵稅不定戶額,讓百姓愛交多少就交多少才是變通不成?」

    東方道:「非也。征戰所用者,人力與物力。天下人有貧富,若以一定的額度去規定每一個人,則過上或過下之人都生怨望。糙民以為,不妨讓富人出錢,窮人出力。可制定一條律令,使錢糧布匹的捐稅與服役相通。多交錢糧可免役,錢糧不足可服役代稅,如此,可充分調集人力物資。」

    那戶部官員細細一想,眼睛一亮,向承鑠道:「以往的法子,富貴人家多賄賂官員免役,底下官員又逼迫窮人交租。此法若行,可使官吏難於暴斂,人民難於瞞稅。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承鑠笑道:「不錯,只是還需精細其數目。你叫東方互?」

    「是。」

    「朕且封你為五品散騎常侍。這是個閒職,你回去好好想想你的法子,寫一個章程,讓五弟遞上來。你們戶部也議一議,同策同力。」

    眾人一齊應諾。東方覺得承鑠行事頗類承鐸,只要有用便可任以職責,但這樣子也容易給人壓力。

    大家意思著就要散了,不料承鐸突然道:「皇兄,前時相國大人以糧資不接為由力勸和親,臣弟以為眼下伐胡之戰必也。我朝立國數十載,如今四方皆服,所余者,北狄。今其被我重創,正可斃其根本,一勞永逸。」

    「如若求和,便如一人負債謀生,債利日重,而後世愈艱。不若無債,即使當下困苦,也必能圖強。臣弟不顧北地嚴寒,甚至冒瀆皇命,遠靖胡狄,正是為了社稷長治久安。如東方所言,調天下人力物力,待決戰過後,四方平靖,便可與民休養生息,盛世昇平。」承鐸突然整衣拜倒道:「臣弟力薦東方互留京,為臣弟籌措糧糙,招募兵勇,與胡狄決一勝負。」

    東方恍然看他,不禁咬起牙來。

    承鑠蹙額道:「五弟,彼強我弱,且他們現在退縮都城,並未越境。我軍又……」

    「現今春夏之際,北方回暖,正是用兵之時。臣弟措集軍馬,五月後回燕,以三月為期破敵,若不能勝,臣願停戰、革職、治罪!」承鐸拋出這一句,就見那一眾官員,抽氣的抽氣,皺眉的皺眉。東方反有了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承鑠還沒來得及答,就聽見窗外一個人大聲道:「不可!」

    第十二章 詩寓

    說著便見一個長髯白須的老者,穿著深紫色朝服,舉著象笏沖了進來,對承鑠深施一禮。仰起頭時,面上神色似是惱怒異常。承鑠忍不住笑,忙道:「蕭相請起。」承鐸卻暗自皺了眉。蕭雲山立起身,便指著承鐸兜頭厲聲道:「你不持內政,不知我民生疾苦,而軍資開費勞民傷財。無有黎民,何以為國!?」

    承鐸暗嘆了一口氣,不緊不慢道:「國相大人不主外戰,不知我山河壯麗,而外虜匪邦虎視覬覦。無有國土,何以為民啊?」

    承鑠看看要僵,連忙止住蕭雲山,對承鐸道:「五弟方才說的也不無道理,他即折下問罪之說,且依他所言。他薦的這位東方常侍自去為他籌軍資錢糧,他三月之內若不能破敵,朕定重重治他。」

    蕭雲山正要再說,承鑠忙道:「你必是來議昨日之事,來來來。」承鐸得了眼色,便略施了一禮,退了出來。東方也一一施禮,蕭雲山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東方作揖而出。兩人出來一轉過那暖閣,承鐸很是鄭重地對東方說:「現下這重責就是你的了,擔不起這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說完,拍拍他肩膀道:「我看好你!」

    東方哭笑不得,覷他道:「你這如意算盤打了多久了?我知道,貴岳丈大人與你很不合契。他又是先帝舊臣,說個不字,朝中沒有敢說是。你要打,他又不允,這軍資誰還籌得來?你自己說說話就回燕州去了,把這個棘手的差事硬塞在我手裡,讓我拿著燙手,丟又不成,嘖嘖,習鑒兄真是好義氣。」

    承鐸笑道:「我從來不喜歡嘴上高談闊論,辦事一無是處的人。更不會以私人關係舉薦無用之輩。你辦得好時,是你的功勞;辦不好時,那也怪不得我。」

    東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軍令狀,就不同你計較了。你既有難題,我當然得幫你一幫,勉為其難和這些大人們打打交道吧。」

    承鐸覺得這話十分對胃口,攀著東方肩膀小混混似的說:「就是嘛,我是那拈輕避重,自己躲邊的人麼。你既然應承下來,莫非已有了辦法?」

    東方微微蹙眉道:「辦法嘛,總是有的。只是現下還沒頭緒,讓我想一想。」

    只聽身後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鐸貴為親王,這樣勾肩搭背實在不莊重得很,他連忙放下手,轉身。東方也回頭看去,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公子,穿著錦鍛夾襖,那衣衫沒有一絲繡花,面龐清秀,正對著承鐸躬身施禮。他身後兩個跟從的婢女宮監原本睜大眼睛看著承鐸東方二人,見他轉身,也忙低頭對承鐸施禮。

    承鐸半天想起來:「是……允寧啊。好些日子不見,長這麼高了。」

    允寧還是恭謹道:「是。叔王征塵未洗,侄兒不敢叨嘮。方才來書房給父皇請安,因為議論政事,一直不敢冒進,候在這裡。」

    承鐸淡淡笑道:「難得你如此。」想來想去也沒什麼話好說。

    允寧卻又抬手對東方躬身一拜,東方不防他這樣,連忙回了一禮。允寧道:「東方大人方才在暖閣里的話甚有道理,且廣歷民間。我才識淺陋,願聞教誨,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東方答稱不敢。承鐸對東方道:「這是我皇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著辦。

    東方便答禮道:「如有閒暇,定當拜訪。」

    允寧便也不多說,彼此告退。

    這天晚上承鑠在宮裡擺宴,說是承鐸奇兵初勝,又逢國慶,宜乎小慶。然而這小慶卻也委實不小。隨朝的官員,乃至王公貴族,全都參加。東方倒也占了個末席。他本著看熱鬧的心情也去坐了坐,卻被這熱鬧鬧得有些受不了了。台上是絲竹不絕,台下是觥酬交錯。上上下下,東方看不出一點那罪己詔上的痛切心情。

    好在席上酒味甚好,他偶一轉頭看見了趙隼,趙隼對他舉舉杯子,東方便也舉杯,兩人隔席飲盡。趙隼此次跟承鐸一起回來,往常總在他自己府上,並不曾見著。

    喝到一半時,承鑠心情一好,便讓文臣賦詩,武將擊劍。這種娛樂大眾的事,有頭有臉有名位的人大抵是不會出手的。於是下面有幾個三四品職的武將輪番擎木劍作舞,卻也看得過去。一時間樂聲大作。

    東方看著這般狂歌飛盞,脂瑩粉艷,覺得十分的不入耳。那一起深宮女子更是對他媚眼翻飛。他忽地想到平遙鎮西無名谷那片幽靜田園,如今看著這繁華世俗,心中暗忖:難道這就是我所求的?一念及此,煩悶起來,忽然看見承錦在那上座自斟自飲,也不與人契談,只覺她十分地故作清高。忽又想起她在靖遠王府外那般看自己,後來又嘲笑那給她寫詩文的人,東方便提起筆來信手作了一首長詩,交了上去湊數。

    宮監將各人所作詩賦呈了上去。承鑠略看了看,大抵是些歌功頌德之作,只點頭道:「不錯。各位愛卿皆好才思。」說著遞了給一旁皇后賞看。看了一回,傳到各王公貴胄手中。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