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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另一個女子輕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樣俗物。又不是別無他選。」
那先前說話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麼取笑起我來。」說著,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家的公子都數了一遍,聽起來人人追捧,只是賣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應付兩句,湊她的趣。
東方慢慢吃完,也聽了不少,站起來打算走人,有意無意也就朝那邊桌上望了一眼。這一望,任是他涵養再好,也沒忍住笑了一笑。
那說話的女子大約二十七八,本已不年輕了,卻偏描畫得濃翠欲滴。那臉和脖子的顏色大不相同,白哇哇的臉上胭脂擦得還算合宜,只那嘴唇紅得像才吃了人,首飾也俗艷得緊。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皺眉的模樣,東方笑她一笑卻也不為過。
然而東方這一笑也沒算好時候,偏被那女子看見了。她嬌弱的表情一頓,瞪著東方道:「你笑什麼?!」
東方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一震,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裡笑道:「沒什麼,想笑而已。」說完,放下錢在桌上,便轉身出了小店。
剛走出去,那女子在身後施施然道:「哎,這些登徒子,真是討厭得很。」
東方耳聞之下,腳後跟軟了一軟,就聽見那旁邊原和她一起說話的女子,嗤嗤笑了。
東方走了好幾條街才算是把這奇遇帶來的鬱悶給撫平了。走到皇宮西門時,他上去買了一張宮門鈔。那小吏收了錢,漫不經心刷了一張給他,字跡模糊得很。所謂宮門鈔,就是古時沒有報紙雜誌,信息渠道匱乏。朝廷每一旬會出一份文書,記載些政令時事之類,只是十個銅錢一張紙,百姓覺得貴,少有去買的。
東方把那紙鈔拿在手裡,且不忙看。那邊宮牆下站了三五個人,圍著一張襤褸的黃紙看著。東方過去,仰頭一看,卻是張罪己詔,怕是貼了有些日子了。上面寫道:「朕御極以來,孜孜以求,期於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京畿之野忽現異獸,嗜戮生靈,使民生不安,皆因朕功不德,治政未協,上下臣工弗能恪共職守,以致災異示儆……」
東方大略看了一遍,便轉身朝王府去。他數年前本到過京城,這幾日也把街巷認明了,所以一邊走著,也一邊展開那張宮門鈔來看。上面寫了承鐸旬日前破胡之事,吏部的三個任免令,春耕勤農事宜,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釋囚祈安等等。
東方也大略看了一遍,折入衣襟。他向西穿入一條小巷,遠遠地已能看見靖遠王府的房舍樓閣。走到一個巷口,左邊路上轉來兩個人,卻是一個少女攜著一個小婢。東方與她二人照面。那少女臉上戴著紗,只露出一雙眼睛,然而只是那一雙眼睛,也足以讓人過目不忘。
那是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茶茶的眼睛也讓人見之忘俗,移不開目光。只是茶茶的眼神沉斂,像深水碧波映著藍天白雲,而這少女的眼神卻像涓涓溪流,帶著歡快明暢的色調。
她攜了婢女右轉進了另一個巷口,東方恰巧也往那個巷子走,便跟了過去。少女身邊的婢女與她嘀咕了兩句,她又回頭掃了東方兩眼,明顯加快了腳步。東方四面一看,這窄巷並無他人,她莫要以為自己故意尾隨她。索性放慢了步子,讓那少女先往前去了。
又轉了兩轉,已近王府正街,不似方才那般少人了。東方轉過一個巷口,竟又看見那少女,走在前面衣袂翩躚。小婢發現身後有人,回頭一看,連忙告訴了少女。少女頻回了兩次頭,眉頭皺了起來。
東方見了她這種神色,不由得捫心自問:難道我長得像歹人?還是專門調戲婦女的那種?這樣一想,十分惆悵,一分神的工夫,那少女就不見了。東方忽然警覺,方一停步,四周已躍下四個黑衣男子,當街而立。其中一人指他道:「大膽狂徒,光天化日之下,你跟著我家小姐要做什麼?」
東方四顧,街左偏後王府的院牆上有道側門是他方才走過的。右首偏前是間客棧,檐下有小販鬻物,如今見了這幾人都站起來張望。東方不由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行,你家小姐走得,我也走得,如何就成了跟著?」
那人冷哼了一聲,道:「如此你到官府分辨去吧。」言罷,就要動手。
東方倒不料他說官府,忽然想到是了,這裡是街上,好歹百姓往來,鬧得不好傳揚出去,就成了某人以勢壓人,權大於法,隨意欺民……
東方想想便不再玩笑,直接伸出左手握拳,豎起拇指道:「我與你家主子有約在先,此物為信。你若認不得,叫你上頭的人來認。」
那方才說話之人看他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潤澤是上乘之物。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半晌方抬手道:「請。」東方見他往那來路上讓,揚頭道:「我生平磊落,不喜走旁門左道,你家主子府上沒大門麼?」
那黑衣男子分明一怒,但見東方氣定神閒,便一語不發地往前走了。東方也不說話,隨他走出那條后街,再一拐,便是王府正街。人來人往,頓時有了幾分熱鬧。方才那四個黑衣人,只剩下領路這一個,其餘三人未發一語,如影見光一般不知去向。
到了正門,樑柱巍峨,站了一班執戟的侍衛。那黑衣男子領了東方上前,從偏門而入。門內便有王府的主簿,因問東方要拜帖。東方說沒有,那主簿白了他一眼,便要他簽上姓名。東方簽了,隨那黑衣人再往前。
因為承鐸掌兵權,王府里站的侍從全是京畿戍衛營的軍士。兩人走到一間開閣抱廈里,那黑衣男子對上首坐著的一個半老不老的老頭行了一禮,示意東方跟他交涉,便退了下去。那老頭抬頭打量了東方兩眼,便問:「何事?」
東方上前,摘下那扳指,放在案上,道:「我與五王有約,今日特來拜見。」老頭拿起那扳指看了一看,站起身,雙手還給東方,不卑不亢道:「下官姓余,乃是王府內丞,專管內外府事物。王爺現下正會客,請公子隨我這邊稍等。」承鐸的王府內丞是朝廷正六品的官職,東方便也禮讓了兩句。
那老頭一路走去,穿過一個月洞門,到了一處正殿上,方才看見殿內走出兩個婢女。那些執著刀槍的軍士都不進那牆來。東方心知這是王府內院,便實實跟在那內丞身後,目不斜視。
到了正殿上,裡面都立了些粗使下人,那內丞老頭向一個三十來歲的管家娘子道:「李嬤嬤可在?」那婦人回道:「方才往膳食堂去了,一會兒就回。」內丞老頭道:「這位公子是王爺邀見的客人,一會兒勞煩稟明嬤嬤,我先出去了。」那婦人應了,便將東方讓到耳房裡,斟了茶上來。
東方一口沒喝,只覺得見他一面真是麻煩,不覺心意煩躁起來。忽聽見外面說了聲:「李嬤嬤來了。」大家便都走過來,齊齊站好。那殿門口便緩緩走上來一個老太婆。
說是老太婆其實也不甚老,只四十多歲五十歲光景,只是她穿著件老氣橫秋的衣服。臉上的表情太過嚴肅,仿佛她有多大的輩分了。她往那殿上一站,這幾個下人便大氣兒也不敢出。
東方忽瞥見她身後跟上來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卻是茶茶端了個托盤跟在後面。晃了這半日,總算看見個熟人,到底要舒服些。茶茶那白衣服在王府是穿不得的,若非守喪,沒人許穿白衣。她換了這鵝黃白紗的衣衫卻也濃淡相宜,好看得很。東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沒想到承鐸把她也帶回來了。
茶茶抬頭看見東方,詫異之後雖沒笑,眼裡到底有了點笑的意思。便聽見那李嬤嬤咳了一聲,狠瞪了她一眼。茶茶連忙識趣地低頭。東方心道這下不好,茶茶雖然沒有名分,身份低賤,好歹也是承鐸的人,自己是一眼也不該看的。他倒沒什麼,只怕給茶茶惹了麻煩,便率先對那嚴肅的嬤嬤行禮。
方才那個給他斟茶的婦人上前稟明了東方的事。李嬤嬤道:「那你便帶了他去王爺的茶室候著。」她言語不徐不急,自有一種威嚴。說完徑直往那殿後走了,茶茶眼睛都沒敢再抬一下,端著盤子跟她去了。等她走過去,那斟茶的婦人才引了東方出去,又踩著林石小徑穿花拂柳,走了半日穿過一道垂花門,便是幾間正房的側廊。
才一近那廊下,便聽見一個女子聲音笑道:「你沒看見皇兄當日那神情,恨不能把我插上翅膀立刻送回到胡狄去。我心裡就氣不過,都是兄長,他怎麼那樣。我說來不及了,五哥現在已經打起來了。」那女子聲音輕柔婉轉,款款道來,聽著十分舒服。
又聽另一人道:「二哥最近事情也忙亂得很,你不用怪他。都是下面那些老東西攛掇的。」這個聲音是承鐸的。
那婦人把東方讓在廊下,悄向廊下侍立的大丫鬟交代了幾句,也折轉身走了。那丫鬟便請東方到耳房去坐,東方卻不去,只在廊下站著。大丫鬟左右為難,又不敢貿然進去稟報,只得容他站了。便聽那屋裡女子取笑承鐸道:「你莫不是說蕭大人吧?」
人人都知道,蕭相國乃是承鐸的岳父大人。雖然蕭妃亡故,到底承鐸沒有立繼妃,這翁婿關係也抹不開去。但蕭、鐸二人和不來,這也是朝上眾所周知的。
承鐸似乎不想談這個問題,反而笑道:「你也算是京城一大禍害了。這回看看能去遠,不想又回來,要惹多少王孫公子悲喜兩難。」
東方略略猜著了,這說話的女子便是那前時要和親的十三公主承錦;當然他更猜著了,這女子便是先前在府外讓家丁對他發難的戴紗少女了。
承錦失笑道:「兩難便兩難,又不是我過錯。可恨那沈尚書的二公子竟拿那等酸詩給我看。真讓我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承鐸道:「他說不定找了好些槍手才寫出那般文采。你不體恤也罷了,不該嘲笑人。」
「我已很客氣了,還裝不知道是誰寫的。」
承鐸笑:「這些人你不理他便是,和他理論反失了身份。」
承錦分辯道:「五哥,不是我輕狂,是看得多了,委實讓人厭煩。我若不應聲,他還不知道要怎麼想呢。回頭見了,那形容著實猥瑣得緊。」
承鐸朗聲笑道:「我猜他們斷不至如此自作多情吧。」
東方聽得這些言語,皺眉,心中暗忖:這京城女子何以這般自命不凡之至!
承鐸笑猶未了,前廊下轉過一人來,正是哲義。哲義見東方立在廊下,對他抱拳,轉身進了裡面,那兩兄妹的談笑便止了。承鐸說了句:「是麼?」,起身就往外面來。承錦也跟著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