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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承鐸看了看他,裹著層層疊疊的薄棉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鐸便脫下外衣把他抱起來,放到馬背上。衣服帶著溫度,那孩子裹了一會兒緩過口氣來,抓著馬鞍趴在那馬背上。

    承鐸牽了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問:「你是哪裡人?」

    小孩默然一會兒,抖著聲音道:「燕州人。」

    承鐸看了他一眼,道:「怎麼在這雪地里?」

    那孩子態度是怯生生的,口齒卻是伶俐生脆,道:「胡人時常到燕州搶掠,我父母都死了。他們把我抓去做了奴隸。上前夜打起來都亂了套,我裝死混出來了。路上又遇著胡人,雪地里沒地方躲,才在那溝里避了半天。」

    承鐸雪地里走得艱難,微微喘息道:「你說在那溝里躲胡人,何時看見的胡人?」

    「昨天夜裡過來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們說胡語。我本來點堆火,也只好跑到溝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說著他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承鐸心中暗吃了一驚,面上卻平平淡淡問:「多少人?」

    「百十個兵。」

    「他們怎生打扮?」

    「沒看清。」

    「說了什麼?」

    「沒注意聽。」

    兩人頂風冒雪,有一句沒一句,直走到天黑盡了,才遇到大營外巡弋的哨兵。趙隼領兵迎上前來,叫道:「王爺,其他人都回來了,俱各安好。」

    承鐸點點頭,把那孩子抱下馬來,又與趙隼交代了兩句,徑回大帳。哲義端了熱水來,承鐸喝了一口滾燙的羊奶,倚在榻上,將凍僵的腳泡在溫水裡,總算是愜意了。那孩子看他不說話,顏色還算和悅,膽子大了點,小聲地問:「他們叫你王爺,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鐸略愣了一下,笑了,「怎麼?不像?」

    「不太像。」

    「和誰不太像?」

    「呃?我就是覺得看著不像。」

    「那怎麼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隨口說的,隨口說的。」

    「你又叫什麼?」

    「釘子。」

    「釘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時候那些老夫子們不都是姓什麼就叫什么子麼?」釘子說完,肚子又很適時的叫了一聲。

    承鐸有點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層層疊疊地穿著大人的單衣禦寒。便對哲義道:「帶了他下去,換個衣服,給他點吃的。我還有話問他。」

    釘子一聽呼出口氣來,一顆心總算是落回腔子裡,趴到地上磕了個頭,跟了哲義出去。

    *

    飄飄揚揚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積著未化,天卻放晴了。承鐸查看營中兵士習練,站在閱兵台上,遠遠望見前面道上一紅一白兩道身影並騎而來,心知是東方,躍下高台,便策馬迎去。

    東方這次不再扮樵夫,長服冠戴,衣袂迎風,越顯得丰神俊雅。讓人覺得不是雪霽雲開,天空變得明亮;而是因為他來了,這天空便剎時間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練的軍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紛紛張望。

    承鐸馳至他們近前,雙方欣然問禮。三人營前下馬,進了中軍大帳,楊酉林、趙隼也跟了進來。承鐸彼此介紹了一遍,明姬便斜睨著楊酉林,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承鐸自然知道她想說什麼,笑道:「那日讓你受委屈,回頭我好好治他們。」

    明姬也笑,「王爺那天幫了我,哥哥說我沒禮數,竟沒謝過王爺。」說著,便斂衽屈了屈膝,道:「多謝相助。」承鐸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稱。

    承鐸見她頗識進退,欣然喚進哲仁吩咐道:「東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貴客,你帶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傳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輕慢。」

    明姬跟著哲仁出去,承鐸便敲那桌案上的文書,對東方道:「全讓你說著了。皇上已經發來諭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調了幾州人馬讓我打,私底下又不讓我打,你看看吧。」

    東方也不推辭,從那疊紙頁里抽出一張來,一看卻是張素箋;再看,不由愣住了。

    第五章 年歲

    那箋上字跡娟秀流利,寥寥數語曰:「妹錦謹奉,五兄勞牘:昨廷議准戰,著蝦兵十萬,蟹將若干,附兄調派。願祈捷傳,順頌軍安。承錦斂衽。」

    承鐸歪頭一看,連忙一把抓過來,折到身後几案的書冊里。因為是私信,承錦在裡面「蝦兵蟹將」地調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隨侍帶來的書信,胡亂塗鴉,是我不留心錯放了。」一面理出那旨文來遞給他。

    東方接了旨文,並不打開,只問:「十萬?」

    承鐸點頭,「十萬。」見東方沉吟不語,承鐸不緊不慢地接著說:「我打算號稱二十七萬。」

    東方笑了。

    兩軍對戰,人數的多少常常會湊個整數虛報,以求威懾。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鐸卻偏取個奇數二十七,顯得煞有介事,越發弄得真假不定。

    東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將那文件慢慢壓回那疊紙張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來,總待開春雪化。這一段不妨修整軍紀,演練習戰吧。」

    於是,承鐸上了一道奏表應旨,便發出號令來,手握這十餘萬人,號稱二十七萬,放開手腳在燕雲一線排兵布陣。時值隆冬,胡人軍馬雖恨卻不敢輕進,雙方一時僵持起來。

    轉眼到了除夕這日,天氣乾冷,承鐸防著胡狄偷襲,仍是不令鬆懈,反而各崗各位愈加嚴查。他自己坐在內帳里,看這旬日來的奏報。東方與他擬了幾個章程,傳下全軍去,肅整軍紀,陸續便有獎罰回報上來。

    承鐸一一地看著,墨綠便裝上的織錦回紋反襯著燈火,在他手腕牽動下,似是打了個卷,一閃而逝。他頭髮半干,束在腦後,洇濕了肩上貴重的貂絨皮糙。承鐸看得專注,臉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銳利的英氣,多了點平和沉靜。

    哲義扛著卷灰色氈毯走進來。承鐸也沒抬頭,也沒看,只說:「放下。」哲義便將那捲毯子擱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鐸仍是看著手中的奏報,將看了的從案左壘至案右。地上的氈毯卻動了動,底下慢慢伸出只腳來,纖白秀美。那腳觸著了地,一縮,像是感應了一下方向,就往著火盆旁邊挪了一挪。毯子邊緣略松,那氈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將毯子緊了緊,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線,便不動了。

    承鐸看那奏報比他想像的要久,看到完時,已經聽見三鼓了。他略揚了揚頭,還想著雲州駐紮的七王承銑給他寫來的文奏。語氣輕描淡寫,公事公辦,說了說燕州突襲後胡人在雲州一線出擊的情況。

    承銑為弟,位份又在承鐸之下,寫來的文書里一句寒暄都沒有。這個承鐸不奇怪,本來皇室之中的兄弟就不親,他跟承銑也談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為什麼這次皇兄派了他在燕州總燕雲之兵,而承銑卻還在雲州不走,隱隱覺得是有什麼用意。

    承鐸拿了幾份奏報站起來,繞過書案要往外走。一步邁出去猛然看見地上橫著個灰影,收勢不住,索性一躍,跳出半丈距離。回頭看了一眼,想起來了,是休屠王那個眼神靜漠的女人,他讓哲義帶過來的。他撩開帳簾喚了聲哲義,哲義趕過來,承鐸把手裡的文書交給他吩咐連夜讓人送下去,再弄點吃的回來。

    回過頭來,承鐸看那地上的氈毯一動不動,他便走到氈毯前抓著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驟來的光明一激,朦朧醒來。她微微轉頭看見承鐸,猶自眨了兩下眼睛,方慢慢坐起來。臉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後,就換成了平靜,帶了一絲冷然,默默望著那火盆。承鐸便望著她。她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樑上,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身上衣衫還是那件雪緞,但痕跡淡了,顯見得是洗過的。只是赤著雙腳。

    承鐸默默望了她了一陣,站起來走到帳側食案旁的氈子上坐下。

    哲義端著吃的進來時,看見承鐸坐在一側望著那地上的女子。他眼神不冷峻,甚至不嚴肅,反而包含了一點探究的神色。哲義把吃的放在承鐸面前,承鐸道:「你下去吧,不用候著了。」帳子裡充斥著食物的味道,承鐸便拿匕首劃著名吃。

    多年的軍旅生活,他更習慣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轉眼又盯著那火盆,像是專心烤火。承鐸說:「你過來。」她抬起那雙顧盼流眸看著承鐸,仍然不動,似是聽不懂。

    承鐸本來會一點胡語,但是他懶得說。這女子本是休屠王搶來的,到底是哪裡人也說不清楚,誰知道她聽得懂什麼話。低頭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眼睛清澈平靜。承鐸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從那氈毯里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垂了頭。承鐸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遞了那盤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塊他切碎的餅慢慢抿著,吃得極慢。饒是這樣細嚼慢咽,她還覺得吃力似的。承鐸又從旁邊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確定那是給她的,然後才端起來,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餅吃下去。

    這時已經聽見鼓敲四響了。夜闌風靜,四野無聲。像這樣寂靜的除夕,承鐸已不知道過了多少個。這本該是一個歡慶的日子,他卻把自己埋在文書里,誰也沒有見。他想自己為什麼今天想起把她找來,他並不特別想要她,或者說他想看她。

    她的安靜有一種讓人平靜的魔力,細緻,深遠,而詭秘。人在年少時,遇到波折往往急於求訴,年歲漸長,卻往往欲說還休。而這個女子,似一個天生的啞巴。她沒有言說的欲望,承鐸也沒有;她沒有放棄的絕望,承鐸同樣沒有。

    承鐸扔了一塊素淨的帕子過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確定用途,發現他眼中又灌上了一絲冷意,便默默擦乾淨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鐸撈起她就扔到床上。她又用審視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種神色,她是極熟悉的,但是承鐸此時沒有。

    承鐸覺得她像要看見自己心裡,忽然十分地不痛快,衣袖一揮,掃滅了那燈火。脫掉外裳,上床攬了她睡覺。帳內的火光暗了下來,只有地上火盆還微微地閃著。懷裡的人呼吸均勻,慢慢睡著,可承鐸望著帳頂,仍然沒有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人隱約顫抖起來,呼吸紊亂,承鐸聽出她哭了。他躺著不動,靜靜聽著,她慢慢變得像網裡掙扎的魚,不知做著多麼慌亂恐懼的噩夢。承鐸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捧了她臉搖晃著,輕聲道:「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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