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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56:49 作者: 青垚
    承鐸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著這樵夫卻猜不透他究竟是什麼來頭。覺得這一路古怪,暗暗謹慎起來,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見得,這風雪總擋不過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聽他這麼一說,摘下斗笠抬起頭來,唇角卻浮著笑意。他邊在石階上磕著斗笠上的雪,邊笑道:「老兄這話倒是說得對。不知道這是要往哪裡去?」這人很年輕,清俊之中透著儒雅,看那氣度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裝扮在他身上又顯得相襯,似乎他就是個樵夫。

    承鐸望望前面,已是長街盡頭,了無人跡,忽然一笑:「好象走錯了路了。」

    「走錯了路?這麼個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還能走錯了路?」他說得字斟句酌般輕緩,聲音似平江淨流的沉靜。

    承鐸也不多想了,心知這人必有緣故,隨口就笑道:「老弟既這樣說,跟著你大致也就不錯了。」

    樵夫聽了一愣,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擔便走。承鐸牽了馬跟著他,樵夫便問:「老兄從哪裡來的?看樣子不像是這小城小鎮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錯。我從上京來,想在這裡走點生意。只是前兩天燕州北邊似乎又打起來了,邊塞通不過。所以沿路走走,看哪裡能通融通融。」

    「這種時候還敢往北邊走貨,老兄真有膽子啊。上京不好麼,何苦這樣天氣往這裡來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著現在發點財,今後也好輕省些。」承鐸隨口應付。

    樵夫呵呵笑:「這財哪裡發得完,你現在就不輕省了,以後也輕省不了。」

    承鐸也呵呵笑:「我現在如何不輕省了?」

    樵夫隨口應道:「大雪天趕路輕省麼?橫財不是人人都發得起的,還是悠著些好。」

    「老弟說話倒是實在。」

    樵夫道:「以前做過些小本買賣,不像老兄是做大買賣的人。」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漸漸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見一絲人煙。那風就一陣緊似一陣地刮過來,直吹得人手凍腳寒。承鐸心忖:這人衣衫單薄,走在這風雪裡全無瑟縮之狀,顯見是習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談。這些話似不著邊際,又頗有雙關,看他答來又全似隨興。一邊想著,心裡漸漸有了主意,眼看那不遠的林木間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話好好說,冒這風雪到底無趣。便道:「這風吹得人磣得慌,不如到那邊避避。」

    樵夫笑笑說:「好。」

    兩人一徑走去,卻見是間破舊的房舍,四壁皆徒,東西分廂,西邊廂房已塌,只剩斷壁殘垣。承鐸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覺東廂有人,樵夫此時也轉頭看了他一眼。

    承鐸暗笑:你莫非還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裝神弄鬼地騙我,我便也嚇你一嚇。當下裝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抬手往裡一讓。樵夫果然臉色沉了沉,猶豫了一下,邁步進去。

    屋內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擋風雪。那廂房也沒有門帘,一進廳堂就看見廂房地上燒著幾支柴火,旁邊坐著個蒼髯老者,戴著頂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蒼藍,棉衣外掛著串長長的念珠,竟是個出家人。兩人一時間都覺詫異,那老者打量他們兩眼,卻慈藹一笑,「這樣苦寒之地,竟能遇見貴客。恕老和尚先來一步,就自做主人了。兩位朋友過來烤烤火吧。」

    樵夫與承鐸對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這是意外之遇。承鐸便當先走過去,揀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也笑道:「我們趕路正好走到這兒,想進來避避風雪,沒想到老先生已先燒好了火。正是兩個撿了便宜的過客,卻不是什麼貴客。」

    那老和尚道:「貴之極也。」樵夫也正坐下,聞言,頗有深意地看了承鐸一眼。

    承鐸嘿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賈,想憑這邊境戰事,走點貨發點財而已。」

    老和尚慢慢搖頭道:「不對,不對,貴者有其氣,一望可知,就如山嶽川澤一般。皇親國戚,出將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卻盯著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個住在山裡的懶散人罷了。」

    老和尚還是慢慢搖頭道:「不對,不對。他才是閒雲野鶴,山林逸士。」說著,卻對承鐸一指,笑意溫和。

    承鐸與那樵夫俱是一愣,對看一眼,一起笑了。

    承鐸便問:「這天陰路滑,風雪難行啊。老先生怎麼卻在這兒?」故意咬著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聽承鐸學他言語,知他揶揄自己拿話引他,臉上卻作著一派正經關切。當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語。

    老和尚笑起來,臉上都是溝渠,一把白鬍子隨他說話而動:「大雪天沒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鎮子裡化點吃食,借這方屋宇暫避風雪。」果見他身旁一個不大的布袋子,裝著半袋子東西,頗似穀物。

    承鐸又問:「老先生仙居何處?」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罷了,哪裡不是寄居。」說著低頭整了整鞋帶,慢慢地說:「兩位小朋友既來這裡,這柴火也不虛燃,你們暖著,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訖,緩緩站了起來,樵夫也站起來,幫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頭,道:「我家就在不遠,如……」

    「不必!」老和尚神色溫文,言語卻很決斷。樵夫便不多說,只淡淡道:「多謝老人家了。」承鐸卻坐著不動,看那老和尚緩緩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一轉出了門,屋裡二人同時回頭注目,彼此熟視對方,眼裡有些瞭然,有些猶疑,一時卻沒有說話。片刻,還是樵夫先開口:「你還跟著我走麼?」

    承鐸微微抬著下巴,眼神深處說不出是笑是怒,緩緩道:「既已跟到這裡,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著他看了一會,方道:「那就走吧。」

    出門看見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鐸便覺得不對。這裡四野通達,以那老和尚步力,在這雪地里行走,哪裡這片時便走得看不見了。他兩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張望,仍是不見蹤影。

    「你……」承鐸回頭正欲對樵夫說話,樵夫卻低著頭道:「你看地上。」前後之路都覆著厚雪,只見東面來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與承鐸的馬蹄印,四面八方卻不見其他痕跡。兩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一個人的輕功再高,不可能在這曠野之地一路飛得無影無蹤,可這四面卻沒有一點痕跡。方才承鐸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聽他舉止吐屬並不像是身負絕技,確是老邁常人。

    承鐸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問:「你看這有什麼古怪?」

    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並沒有聽說過誰有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學武之人。」

    兩人本都頗為沉穩鎮靜,這時心底卻都升起一股駭然之意。細想那老和尚言談,卻又全不對勁,再回屋裡察探,仍是只覺費解。

    半晌,樵夫道:「許是什麼世外高人被你我湊巧碰上了,隨便和我們開開玩笑吧。」

    承鐸想想,說:「也許。我看他也不像有惡意。」

    樵夫便不再說,拿了扁擔仍然往西走,承鐸牽了馬仍舊跟著他,一路默默。約走了大半個時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著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四章 煮酒

    繞過那山樑,卻是一片闊地,遠處林木起伏,隱著一曲竹橋與幾間茅舍,都覆在紛紛揚揚的落雪中,清極靜極。對此美景,承鐸不由得心懷一暢,贊道:「好一處所在。」

    他話音未落,耳邊風聲一響,承鐸足尖輕點,閃身避開。一條九尺銀鞭自他身旁三寸掃過,鞭尾一曲又向他面門襲來。這般兵器既堅且韌,承鐸亦不敢硬擋,再一閃避過。樵夫遠遠地將手一挽,身姿優美,鞭身化作一團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鐸方看清,那鞭身雪亮,是精鋼鑄成,環環相扣卻又柔軟無比。只這一挽之力,便見十年功力。樵夫已脫了斗笠,皚皚雪中如鶴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帶把兵器防身?」

    承鐸猝不及防,連退了兩退,此時被他問得一愣,卻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過鋒銳,不宜隨便使用。」

    樵夫點點頭,簡捷道:「當心。」話音未落,那鞭身便長蛇一般向他縛來。承鐸素在戰場,常習刀劍,忽然遇到這樣不利索的東西,竟施展不開來,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繞,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銀鞭時長時短,與他渾若一人,既快且准,只向承鐸招呼。承鐸一路避讓,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稱奇,不曾見何人將這等柔韌之物使得如此精妙絕倫,深提一口氣,躍起襲他後心。

    樵夫並不回身,手中銀鞭已掃向身後,堪堪擋過一掌,他笑道:「今日我若是打敗了你,你當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說笑,便仍有餘力,承鐸覷著他招式破綻,應道:「出門不利,下次看黃曆。」他腦中一瞬閃過無數的念頭,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纏上手,若是硬拼內力,那麼有人受傷在所難免。

    樵夫卻道:「你的兵器易殺人,我的兵器卻不易殺人。你為何不出殺招?」

    承鐸運力於掌,終於還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綿力自鞭中傳來,他反轉一挽,拉住鞭身,詰道:「你用這樣的兵器便是不想殺人,我又為何要出手?」

    樵夫看著他,似在思索什麼。承鐸鬆開鞭梢一揚,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轉身朝著茅舍走了幾步,又忽然站住。空曠的雪地中,樵夫拾起斗笠,回頭一笑,萬籟俱寂,「不遠處正是舍下,足下可願同去一飲?」

    承鐸看著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謝。」

    樵夫也望著他,笑意加深,往旁讓了一步,揚手道:「大將軍,請!」

    承鐸也伸手一讓,「東方先生,請!」

    二人對視,漸漸笑出聲來,在這開闊寂靜的雪地里格外響亮。

    當下踏著積雪,沿著山鄉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東方拱手道:「我名東方互,字然之。平日在這山鄉野嶺疏懶慣了的,倘有不敬之處,還望王爺勿怪。」

    承鐸並不與他客套,只問:「東方互?哪個互?」

    「相互的互。我喜歡這個字構架頗有太極之理。」說著,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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