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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49:41 作者: 木浮生
    我的手無力地垂下去,心裡幾番滋味。

    原來----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

    那麼優秀出色的人怎麼可能對一個辱臭未乾的「孩子」動心。我自嘲地抽動了下嘴角,想笑笑,卻怎麼也扯不出那個艱難的弧度。

    他們又說了一些話,大概是關於我。

    我卻沒有心思再聽,轉了半個身,將背輕輕靠在牆上,全身都有些無力。五指一松,那兩頁的資料掉到地上。

    慕承和給我的期末資料大部分是列印的,不過裡面有些重點的備註則是他後來手寫的。原件我被自私留下來了,如今還給他的是複印件。要是他問,我來路上已經想好應付的答語,就說不小心弄丟了,想來他也不會介意。

    他發給我的唯一兩條簡訊,被我存在手機里。第一條是:不客氣。第二條是:沒問題啊。

    上次去聽他的講座,拿回來的那份扉頁上印著他簡介的演講稿也被我夾在日記本里。

    其他還有什麼?沒有了。

    我緩緩蹲下去,去拾那幾頁紙。辦公室里she出來的燈光,幾乎照到我的手,我迅速地撿起東西,將手收了回來。

    然後聽到陳廷又說了一句話。

    因為他說之前停頓了很久,所以即使毫不經意,也能聽得很清楚。

    陳廷說:「承和,不要因為家庭的某些相似點,你就把你小時候沒有得到的關愛全部投she到了她的身上。」

    年三十下午,我和老媽去了大伯家吃年飯。

    我吃餃子的時候,一口咬下去,正好是那個包著五毛錢硬幣的。

    堂姐說:「喲,這個是我包的。可不得了,明年小桐要走紅運。」

    我緩緩地將錢吐出來。

    奶奶說:「但願找個好工作,能養活自己。」

    伯母說:「媽,您老的要求忒低了。」

    「是啊,奶奶,我還能養活您,養活我爺爺,養活我媽。」

    奶奶繼續吃飯,沒再說話。

    我忽而想起一個問題,「姐,你放錢的時候洗乾淨了麼?」

    無論大伯和嬸嬸怎麼說服,我們還是沒留下來繼續看春晚,吃了飯就出來了。

    走到樓下,老媽說:「其實我覺得你跟著奶奶他們守歲比較好。反正我九點還要去值班。」

    我徑直地走在前頭,「留下來有什麼好,吵得慌。幸好今晚只能收一個節目,要是平時看哪個台都要爭半天。」

    奶奶一直跟著大伯住,堂哥堂姐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感情比我好。看人家一家五口其樂融融,我才是多餘的。

    我送老媽在廣場口等他們監獄接她們去值班的警車。

    她說:「你趕緊打車回家,別在外面溜達,省的晚了不安全。」

    我嘿嘿笑:「什麼有不安全的,今天估計壞人都休假了吧。」

    她拍了下我的頭,轉身上車了。

    我轉身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人不是很多,多半都是行色匆匆地回家。

    我摸出手機來看時間,發現收到許多祝福的簡訊,一條比一條令人噴飯。頓時我就被逗樂了,挑了條最有意思的,在結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後按了群發。不到一分鐘,陸陸續續地收到一堆回復。

    與此同時,電話震動了,屏幕來電上的三個字:慕承和。

    我的手霎時間捏緊,剛才我有意無意地將他的號碼列在群發範圍內,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心中暗含著這樣微小的希翼。

    他卻這麼突然地回了我的電話。

    我小心翼翼地接起來。

    「薛桐?」他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

    「慕老師,好久不見了,新年快樂啊。」我故作輕鬆地說。

    「你也新年快樂。」他說。

    「吃飯了麼?」我不知道說啥好,只得閒扯。

    他沒有回答,大概聽到我周圍的動靜,反問:「你在街上?」

    「恩。剛從大伯家吃了飯出來。」

    「一個人?」

    「是啊。」

    「媽媽呢?」

    「值班去了。」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少許,隨即問:「你在哪兒?」

    二十分鐘後,那輛熟悉的CR-V停在我的跟前。我看到一張久違的臉。他下車,帶上車門,朝我走來,簡直不似真人。

    我和他沒有去哪兒,就在街上閒逛,不知不覺走到河邊。我們找了張人行道邊椅子坐下去。椅子前面是人行道,人行道再往前是河邊的木製欄杆,欄杆外邊是寬廣的河面。

    河水靜靜地向東流淌,水面倒映著城市最璀璨的燈火。

    「冷麼?」他問。

    「不冷。」我搖頭。至少外面冷,心裡是暖和的。

    在這樣寂寞又特殊的夜晚,居然有他陪伴。

    我不高潔出塵,也沒有強大的自尊心,所以對於慕承和的出現,無論同情還是憐憫,我都甘之如飴。

    即使是幻化出來假象,我也不在乎。

    他的嘴角悄悄揚起小小弧度,從大衣里摸出一瓶酒,在我眼前搖了搖,「新年禮物,某些人夢寐以求的伏特加。」

    我高興地吹了下口哨。

    這個新年禮物,我喜歡。

    「你真的請我喝啊。」我呵呵地樂。

    「當然了,我說話向來作數。」

    然後又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小巧的直身玻璃杯,擰開瓶蓋,斟了三分之二杯。

    他說:「以前有朋友告訴我,伏特加最純粹的喝法就是用這種杯子,加上冰塊,什麼都不加,然後一口吞下去。」

    我嘴饞了,用一種渴望的眼神看著他。

    他將杯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再遞給我。

    我接過來,照著他剛才描述的樣子,仰頭一口就咽下去。頓然覺得有種很純淨、冰涼的味覺停留在舌上,隨後,一股炙熱的灼燒又陡然衝破這層清涼,從食道一直蔓延進胃裡,然後酒氣衝上鼻,將我的眼淚逼了出來。

    我皺著臉,雙手捂住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覺得心房猛烈地擴張了一下,異常暢快。

    四肢的血脈就此暖和起來。

    「啊!真過癮!」我大呼,「再來。」

    慕承和將杯子收回去,「不行。你要是喝醉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我蹙眉,「再來一點兒嘛。」

    他拿著酒瓶,搖頭。

    我厚臉皮地祈求,「就一點點。」然後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微弱的高度。

    他笑:「冰與火的纏綿?」

    我點頭,「你真的沒喝過?」

    「是啊。我喝過最高濃度的酒就是啤酒。」

    「不可能吧。」原來,天才也有菜鳥的時候。

    「要不……」他說,「我試試?」

    「好啊,正好陪我喝一點,兩個人比較有意思。」我慫恿他。

    慕承和倒了一點酒。那確實是貨真價實的一點點,幾乎只是在杯子的杯底鋪了薄薄的一層液體。

    他側著頭看了它,再看了我一眼。

    「我可真喝了。」那表情很像背著大人做壞事的小朋友。

    「恩。」我搗頭。

    他閉著眼睛靜靜地吞下去後,原本平和的眉猛然折起來,隨即爆發出一陣劃破夜空的劇烈咳嗽。

    我著急地拍著他的背。

    小半會兒,他才緩和下來,然後吐出一句非常孩子氣的話。

    「真難喝。」

    不一會兒,酒精就在他體內發生作用,臉頰泛起一層淡薄的粉紅。那對褐色的眼眸在這般襯托下,顯得更加瑩潤如畫。

    6

    我站起來,走到欄杆前,看了會兒堤壩下的河水,鼓起勇氣,回頭大聲說:「慕老師,你能給我講講你的事麼?」

    他隨之起身,走近我,「什麼事?」

    「隨便什麼都好,小時候的,留學的,工作的,戀愛的。」我怕他不肯,便補充說,「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

    「問你什麼?」

    「很多啊。比如我小時候特別皮,每次犯過錯後,我媽拿著雞毛撣子抽我之前,還要叫我自己說,準備被抽多少下。」

    他笑,「你媽媽還挺民主的。」

    「什麼呀,那是虛偽的民主。我剛開始就說:『媽媽你輕輕抽一下就好了』。可是,哪知這非但不行,還會被冠以沒有深刻認識自己錯誤的罪名,而受到更嚴厲懲罰。最後還不是她說了算。」

    「難怪現在犯錯誤的時候,你認錯意識特別強,原來是被這麼培養出來的。」他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和白霖翻牆的那次。

    隨即,我意識到一個問題。原本是我探索他,怎麼最後被他轉移到我身上去了?

    我說:「好了,現在該你說了。」

    「你想聽什麼。」

    其實,和他有關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人也不能太貪心,不然什麼都抓不住。

    說什麼呢?

    小時候的?會不會和我一樣惆悵?

    工作的?會不會是軍事機密?

    戀愛的?會不會突然冒個師母出來,使我想就地自刎江邊?

    於是,我選了個最不敏感的話題,「說些在俄羅斯的事,那裡比我們這兒冷多了吧?」

    「是啊。而且剛去的時候語言不熟,只能靠微薄的獎學金過活,生活挺拮据的。後來地方跑熟了,就經常幫中國人當翻譯,賺外快。」

    「一共去了多長時間呢?都在莫斯科麼?」

    他說:「我在莫斯科呆了將近八年,後來又去聖彼得堡一年多。」

    「哪個城市漂亮些?」

    「聖彼得堡漂亮。」他說,「它在北極圈附近,夏天的幾個月幾乎整晚都不會黑,凌晨的時候,那麼盯著亮如白晝的蔚藍天空,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甚至,有些時節還能看到北極光。」

    「北極光!真的?美麼?」我感嘆。

    「美極了。據說看到北極光,就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

    「上帝的眼睛麼?」

    「只是傳說。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那是太陽和地球之間的磁場風暴。」

    「科學家可真不浪漫。」我癟嘴。

    他無奈地笑了。

    我沉默了稍許,喃喃地又說:「要真是上帝眼睛就好了,我想親自去看看,然後問下上帝,我爸在天堂過得好不好,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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