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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49:41 作者: 木浮生
    2、

    慕承和的課還是老樣。

    天氣越來越冷,大家都巴不得縮短課間休息時間提前下課,立刻縮回被窩。但是他還是執拗地要課間休息。

    離寒假還不到一個月了。很多選修課都在準備考試,俄語也是一樣。所以,他教完這學期的任務後,叫我下課去他辦公室拿複習資料,然後看同學們願不願意印出來。

    他說:「複習題上有考試內容的百分之八十,讓大家好好複習。」

    我瞪眼,「這兩張紙就有八十分?」

    他微笑著點頭。

    我樂呼呼地說,「老師萬歲!」

    「你可別縮印了,帶去作弊。」他補充。

    「……怎麼會呢。」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個時候,人已經很稀少了。

    我和他下到一樓,正巧迎面走來班上的一個同學,她似乎忘了什麼東西回教室去取,看到慕承和的時候沖他點頭打招呼,然後騰騰騰地爬樓地上去。

    雪還在下,我撐開傘,猶豫著要不要和他一起用。

    就在這時,拐角的地方有輛車過來。我的胳膊被他一拉,被迫拉上了人行道,然後撐開的傘尖不經意地刮到他的臉。

    他愣了下,停下腳步,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異樣。

    「怎麼了?戳到眼睛了?」我緊張地問。

    他用手指垂下頭,揉了揉眼帘,然後抬起來看著我,又眨了下眼睛,說:「好像是隱形眼鏡掉出來了。」

    「啊!」我說,「別揉了,我看看。」

    然後我收起傘,踮起腳尖,觀察了下他那揉紅眼睛。

    「另外一邊呢?」

    「還在。」他說。

    「那你別動,幫我拿著東西。」我說完,就將手裡的傘和書一股腦兒全部給他,隨即彎腰,借著手機的微弱亮光在地上找那隻掉下來的鏡片。

    「算了。」他說,「挺難找的。」

    「你可別小看我,我可是火眼金睛,以前髮夾上水鑽掉地上輕而易舉就找到了。」我說著,蹲在在地上,脫掉絨毛手套,□著手指,在留著殘雪的地上仔細尋覓。

    也不敢抬腳,害怕那東西被我自己踩著了。

    雪花一片一片飄下來,落到我的發上和肩頭,然後忽然又停了。

    我一抬頭,看到慕承和替我撐開了傘,於是沖他笑了笑,再繼續找。

    「你眼睛多少度?」我一邊忙活著,一邊問。

    「左邊六百,右邊五百五。」

    「度數這麼高啊,我兩隻眼睛都是五點零,羨慕吧。」

    「恩,挺羨慕的。」他很配合地說。

    接著,我起身,將那個透明的小塑料片撿了起來,遞給他,嘿嘿一笑說:「你看,不是找到了麼。」

    雖說五個手指被凍得通紅,我卻全然沒放在心上,還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獲勝者模樣。

    他怔忪了一下,垂頭看著我的手,再將目光緩緩上移,最終落到我的臉上,最後不禁笑了,「你可真是個孩子。」說話的時候連眼神也柔和些,似乎在這寒冷的冬夜中有著穿透冰雪的暖意。

    我嘟著嘴抗議,「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一了。」

    很奇怪的感覺,我過去總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但是當又一次聽見慕承和說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卻有種彆扭勁上來了,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跨入成人的行列。

    第二天,我在洗手間格子裡上廁所,正要衝水,聽到外面有人一邊洗手一邊說,「你們班那個薛桐。」

    我愣了下。

    「怎麼?」另一個女生乙回答。

    「我和她一起上俄語課,碰見她單獨和我們俄語老師一起下樓,挺那個啥的。我看見過好幾次了。」女生甲說。

    「她啊----」乙說了兩個字,意猶未盡的感覺。

    「聽說下學期實習,吳書記還留她在學院實習,真讓人嫉妒。」

    因為大四的時候要考英語專八,所以學院將我們實習的時間從四年級提前到了三年級下期。故而,大家都在找地方。

    「正常啊。很多老師都喜歡她,那是沒辦法的事。」

    「為啥?」

    「算了,背後說人家小話也不好。而且她也不討厭。」

    女生甲倒是來興趣了,「說說嘛,難道家裡有背景。」

    「那倒不是。」

    「那為啥?」

    「因為她爸吧。」

    「她爸?」

    聽到別人說我爸,我沖了水,推門走出來。她倆看到我都是一怔。我若無其事地走到鏡子前面洗手,然後說:「我爸不是什麼大人物,就是一個開計程車的,然後見義勇為的時候死了。」

    我關掉水龍頭,找不到地方擦手,便在牛仔褲上隨意地抹了抹,走出洗手間。

    我高三那年,老爸去世的。

    他們說是搶匪搶了金店出來,換了車然後上了他的出租,拿刀逼著他出城。當時我爸明著騙他們說抄近路,結果是繞道到就近的派出所。

    我爸一看到派出所門口的警車,大喊警察,然後車裡的那些人就將他捅死了。

    這個過程,當年在省台和市台的新聞現場裡放過一次又一次,伴著現場群眾聲淚俱下的描述和執勤警察的親身回憶,還有車上和地下那一灘灘觸目驚心的鮮血。

    後來,很多領導到我們家來看望我們。

    他的骨灰被放在我們市區的烈士陵園裡,成了烈士。

    我當時怎麼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我爸長得胖,和人合夥開出租,因為常年要在家給我和我媽買菜做飯,所以他都跑夜車,白天睡一會兒就起來做飯。

    他脾氣好,就是不能看到欺負我,否則會他又比誰都生氣。可是他是個挺膽小的人,連樓上樓下的一些難免的小摩擦,他都不願意和人爭執得罪人家,還總是笑嘻嘻地充當和事老。

    和老媽的雷厲風行截然不同。

    所以很難想像,他居然有一天會成為和歹徒頑強搏鬥的英雄。

    老爸在醫院裡因醫治無效而去世的消息傳到爺爺耳朵里的時候,老人家心臟病突發,一口氣沒上來,成了植物人。

    就這麼在同一天,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人再也不對我笑了。

    當時,奶奶戳著我媽的肩頭,哭得死去活來地說:「都是你這女人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你是個掃把星,當我二十年媳婦兒,孫子生不出來,還要了我兒子的命。你覺得你是警察,你是英模,你什麼都比他強。你一直看不起他,盡知道說我兒子沒用,不是男子漢。如果不是你這麼長年累月地激他,他能這麼犯傻?」

    早上一起來,白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昨晚你做什麼夢了?睡到半夜,聽見你一個人嘀嘀咕咕地說夢話來著。

    「是麼?」我洗了把臉。

    「真的。而且肯定不是背單詞。」她嚴肅地說。大二的時候考專四這事,曾經把我們逼瘋。我壓力大就愛說夢話,據說我夢話里全是當天背的英文單詞……

    我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好像是夢見你和李師兄結婚來著,然後婚禮上你還硬要把捧花塞給我。」

    白霖瞪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你找抽是吧?」

    隨著考試越來越臨近,圖書館上自習的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是緊張壓抑的氣氛。我看了了幾頁泛讀課本,開始有些瞌睡,便拿出日記出來寫。

    我以前一直覺得我肯定和世界上其他人類不太一樣,我多半有別人沒有的能力。例如,我會比別人聰明,也許在某個方面有未被發掘的特殊天分,也許有肩負著拯救地球的命運,甚至認為自己說不定還有一天會像輝夜姬一樣被外星生物看中。

    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致讓我堅定地認為自己是那麼地與眾不同,直到我遇見慕承和。

    他的出現使我認識到,原來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他才是唯一的。

    我的人生觀和自我價值感就此幻滅了。

    據說,我們看到的如果是一輛車,那麼智商超高的人看到的會是車內發動機的運行原理。所以我在想,我對著他說話的時候,他會不會在計算我嘴巴里出來的唾沫分子以每秒鐘多快的速度飛行到他的臉上。

    唉----不知不覺又琢磨到慕承和身上去了。

    我拿出手機,咬著筆頭,想了半天也沒找著藉口給他發簡訊。

    白霖瞅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說:「小妮子,你情竅初開了。」

    「呸呸呸。」

    本期最後的兩節俄語課前,陳廷和慕承和居然同時出現四教樓下。

    我和白霖遇見他倆,有點驚訝,異口同聲地說:「陳老師,你回來了?」

    「恩。」陳廷溫柔地笑,「你們有沒有跟慕老師搗蛋啊?」

    我瞅了瞅慕承和,心虛地說:「哪兒敢啊,他可比你凶多了。」

    結果來上課時還是慕承和。

    他走上講台,說完考試的主意事項後,然後他說:「這是我給同學們上的最後一次課。」

    大家都是一愣,後來才開始明白他說並非是放寒假,而是不會再給我們代課了,繼而嘈雜起來。

    小白老鄉淚汪汪拉起白霖的袖子抹了抹眼淚。

    白霖沒好氣地說:「你傷感啥啊,不是還有陳廷麼。你以前不也覺得陳廷很好麼。」

    小白老鄉惆悵地說:「可是自從看到了我們承和,我就對你們陳老師沒興趣了。難怪古人說:由奢入儉難。原來就是這麼個理兒。」

    課間的時候,慕承和回了辦公室,我正好要將上次印好的資料原件還給他。走到門口,恰好聽到陳廷的聲音,原來他也還沒走。

    我笑著正要進去,卻聽到他倆談話中有我的名字。我耳朵天生就靈,便好奇地止步不動。

    「這孩子挺有意思。」這是慕承和的聲音。

    「她家裡那樣,我走的時候還挺擔心的。就怕不在的時候,她有什麼難處,又沒個大人替她擔著。」陳廷說。

    「其實,她比我們想像中堅強許多。」慕承和說。

    走廊上襲來一陣寒風,將我額前的劉海吹亂了。

    與此同時,我的心也有些亂。

    原來,慕承和什麼都知道。

    一切都是我們誤會了。

    他從一開始對我的特別,不過就是代替陳廷來照顧我而已。根本不是我、還有白霖、她們誤以為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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