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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6:49:00 作者: 雕弦暮偶
謝重姒一頷首,向里走去。
齊氏家大業大, 京宅占地數十畝,處處栽樹種草, 雕花刻木。
這些草木枝椏, 都藏匿於白雪下, 就連腳步踩在雪上的「咔擦」聲,都靜謐非常。
領路的隨從步履緩慢,謝重姒好幾次想催他,話到嘴邊又咽下, 看了眼望都的天——濃雲未散,塵間燈火凋零,蒼穹灰暗。
煩躁鬱悶, 走慢點也好。
客廂離得不近, 走到院落外, 拐過描了工筆綠藤紫花的白牆,才透過牆上花窗,看到院裡盛放的紅梅。
有僕人尚在忙碌,換藥煎藥, 草藥味濃重。
謝重姒毫不見外地走入院內,沒立刻進屋,反而來到梅樹下,折了株開得最盛的花。
在屋檐外抱臂靜候的蘭木,猛地看來。他方才還以為是僕人進來,沒太注意,這麼看去,發現竟是個女子。
披著一件火紅氅襖,氅帽是戴著的,側面看不到臉,只能看到她折花時抬起的皓腕凝白。足上踏著精緻皮靴,靴上掛有銀鏈,走起來零星碎響。
碎響到了跟前,蘭木才看清那張臉。
好看,比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子都貴氣好看,不過沒見過,但蘭木福至心靈,心裡冒出個直覺般的念頭:這應該就是那位殿下。
他試探開口:「殿下?」
果見謝重姒點了點頭,先立在門前,撣落衣鞋和梅枝上的雪沫,再象徵性地半問不問:「本宮進去了?」
「……好。」蘭木哪敢攔她,立刻開了門,小聲道,「主子還沒醒,您多擔待。屬下在外頭等,有事就喚。」
屋內的藥味更重,苦澀渾濁,像是被泡在藥罐裡頭。
謝重姒頓了頓,才緩緩走進內室,脫去冷寒的大氅,再尋個漆木上的瓷瓶將花枝插入。
仗著病患沒法抗議,自作主張地擺在床頭架上。
艷紅的梅,給素淨內室,添了幾抹濃麗。
靠近內室,刺鼻藥味反而平復了不少。
只余清淺薄荷和檀香味,似有非有,瀰漫於空。
宣珏還在昏睡。睡得並不安慰,長睫輕顫。
鬢角發邊,有冷汗沁出,冷色的肌膚上泛開病態潮紅。
謝重姒坐在床榻上,緩緩俯下身,只感覺那薄荷檀香味更甚幾分。
「……怎麼搞的?」她小心翼翼地覆掌在這人蒼白額頭,被滾燙熱度嚇得哆嗦了一下,平復呼吸,近乎茫然地想:不會真熬不過去吧?
她按捺不住,恨不得去把明兒才會到的金繁趁夜揪來。
這麼想著,也就起了身,但起到一半,倏然停頓——
她垂在旁的手腕被人捉住。
謝重姒心頭一跳,猛地抬頭,只見宣珏像是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看她一眼,又闔上眼帘。
額角冷汗從他鬢邊劃落,滾入側頸,沒入衣領。
……不是醒了?
這一抓更像意識全無,指尖力道極松,輕輕一扯,就能掰開手指。
但謝重姒沒動,伴他坐了很久。
宣珏呼吸不穩,時快時慢,時急時緩,偶爾像是夢魘般急促,謝重姒試探著按了按他脈搏,也是亂糟糟的一團。
這樣到了半夜,宣珏又昏昏然醒來一兩次,都是過會兒又暈。
意識不甚清明地呢喃幾句話,謝重姒沒大聽清,湊到他唇邊,似是「阿姐」「兄長」之類的呼喚。
她嘆了口氣,剛想起身,忽然聽到一句「愧於獨活」。
謝重姒瞳孔微縮,意識到宣珏根本不是因為疼痛而念著親人,而是陷入前世,那獨自一人、煢煢而立的無依境地。
她手足無措,伸手撫上他側臉,被他囈語扎得六神不定。
最後只能安撫般,在他耳邊輕道:「好啦,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你長姐兄長、父母親眷,都在望都呢,安康健在,平安喜樂。過幾天身子骨好了,就去見他們。」
髮髻散落幾分,從她臉頰垂下,再灑在榻上,兩相青絲纏繞。
她哄了會兒,見宣珏總算平靜下來,鬆了口氣,正要起身,忽然感覺脖頸一麻。
只見宣珏稍稍側頭,薄唇擦過她頸肩,像是又醒了過來,疑惑地眨了眨迷茫的眼,混沌迷離地喚了聲:「重重……」
他甚至抬起了右手,輕柔卻不容置疑地勾住她脖頸,迫使她不敢起身——
謝重姒真的一動不敢動,宣珏傷在右肩。
摸不准他清醒還是沒醒,謝重姒「嗯」了聲,又模稜兩可:「什麼時候跟父皇學的這一嘴?」
宣珏果然沒清醒,含糊不清地道:「好久前。」
炙熱的吻落在她頸上,他無意識低念《楚辭》歌賦,淺吟民間愛謠。
謝重姒越聽,越被他攪得無法冷靜。
那是宣珏剛遊歷回京的日子了。
兩人尚未成婚,但他住入了公主府,在西廂院裡避世而居。
謝重姒怕他悶出毛病來,一天到晚拉著他,要他講路上見聞,各地風趣。
她坐在長廊上,托著臉,注視著耐心解說的青年。
偶爾,他說完之後,會看她片刻,突然插入一兩句不怎麼突兀的歌謠詞賦。
她從未聽過的陌生詞令。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是各地風俗里,隱喻著愛意的念詞。
這些詞曲歌賦,又在太元六年的寒冬深夜,被宣珏輕柔念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