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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5:28:26 作者: 蘇眠說
胡皇后頷首微笑,目光卻緊盯著晏瀾。她並不十分相信這個侄兒。入宮用宴猶不卸甲,是何道理?
晏鑠卻不以為意,這個侄兒向來很乖,他樂得順水推舟:「瀾兒想娶誰家的姑娘?」
晏瀾頓了一頓,縱歌管喧闐之中,他也感受到宴席上無數道目光沉默地投注過來。樂聲幽幽如縷,他在山林間馳騁終日的心似乎還未平靜下來,還在急躁地狂跳。眼前是他的仇人,卻也是他的君王,他能給他一切,如果這世上還有拋開胡漢之分迎娶漢人女子入門的可能,那便只有靠他這個叔父才能做到……
「他要娶我。」
清亮的聲音響起,將晏瀾的心都震了一震。他倉皇地轉過頭去,便見莫嫮步履端方地走上前來,她竟穿了一身軟紅的襦裙,披著那件他送的大紅羽緞斗篷,溫柔的臉龐上雙眼清透,面朝御座跪了下來,三叩首:「小女子莫嫮參見陛下。」
不是說好了不讓出來麼?晏瀾用眼神詢問,可莫嫮卻仿佛沒有看見。晏瀾於是又從大袖底下探手去抓她的手,眾目睽睽之下,這小兒女情態讓王爺耳根微紅,可莫嫮卻依然面無表情,只是突然握緊了他的手。
突然,好像抓緊什麼極其珍貴的物事般,狠狠地一握,而後又頹唐地鬆開。
歌舞靡靡,皇帝看著那素昧平生的少女,看著護著她的晏瀾那堅定而略帶敵意的眼神,他忽然感到疲倦了。晏瀾的父親兀達可汗親近漢人,寧和親不願打仗,直到將他們的妹妹送了出去……
「原來是個漢人?」他慢慢地說道。
晏瀾立刻道:「請陛下恩允。」
莫嫮卻克制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靜靜地道:「漢人身居下等,做你的正妃是不夠格的,你實在喜歡,便收為妾媵吧。」
「陛下!」晏瀾往前膝行兩步,莫嫮突然轉頭望著他,他伸手伏地,卻是不管不顧地懇求,「臣既是秋狩第二,陛下便不該——出爾反爾!」
最後四個字朗朗如玉振,莫嫮仿佛受到了震動,恍惚間朝他望了一眼。殿宇在這一刻幽靜無聲,秋氣自堇青石地面滲入膝蓋,男人耿直的話語像一把刀,鋒芒輕轉,令她眼酸。她低著頭,亦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低聲說:「漢人與舍盧人,究竟有何差別?」
晏鑠微眯了眼打量她,竟然也想好好回答一下這個問題:「舍盧人是天之驕子,是草原上的狼,說一不二、敢作敢當;漢人麼……則都是些假模假式的偽君子。」
莫嫮道:「小女子可否敬陛下三杯酒?」
晏鑠一怔,「為何?」
旁邊已有人奉上酒觴,莫嫮舉杯,長袖掩住了眸光,「第一杯,敬陛下治國有方,國泰民安。」
晏鑠笑了,亦執起杯來,「這杯朕陪了。」
歌舞人語之聲漸漸弱了下去,殿上眾人都好奇地看著君王與少女的對飲。
莫嫮再自斟一杯,「第二杯,敬陛下公私決斷,恩怨分明。」
晏鑠聞言一震,下意識抓緊了酒杯,「你是誰?」
莫嫮輕輕一笑,「陛下忘了?我是九坊的莫嫮。」
「九坊?」晏鑠臉色一變,立刻看向晏瀾。
而晏瀾一臉茫然。
「我的母親,當年也是懸在西平京的驢兒橋上呢。」莫嫮說得很輕鬆,眼瞼微合,掩下了仇恨的光焰。晏瀾猝然側首看她,蒼白的臉頰,嫣紅的唇,像索命的鬼,像懷恨的妖。
她那麼美,她那麼恨。
他忽然感到不能確定——她為什麼要入他府中來?她為什麼說與父親斷交了?她為什麼要委身下嫁於他?
她恨他的,她恨所有舍盧人的,不是嗎?
如果……如果她恨他,那麼……她也會愛他嗎?
晏瀾想發話,聲音卻似沙啞,他很疲憊,他花了七天的時間打下了許多隻鹿,他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成為別人的獵物。
莫嫮卻根本沒有看他。
她自己飲了第二杯,又斟下第三杯,向御座上的人遙祝:「第三杯,敬陛下終身無嗣,長生不死。」
這一句出,終是全場色變。
隨著她的動作,大殿兩側的簾帷忽然飄蕩起來,冷風將舞姬的裙擺都吹得似要散去——
「陛下小心——!」
皇后尖銳地一聲喊,而後整個人都撲到了皇帝身上!
「拉雅?!」皇帝那雙狼一樣的瞳孔倏忽睜大了,他抱著皇后倉促站起,鮮血淋漓的兩手攤開,看著倒在自己懷中的妻子,口中竟喚出了她的閨名——
胡皇后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她的脊背已遭一根鐵製的長箭穿透。
嘩啦——大殿中的彩炬高燭剎那暗滅,又剎那耀出比先前更烈的光華。皇后寬大的重重翟衣之下緩慢滲出了鮮血,嘀、嗒,與燈火照耀下滿大殿的光芒相雜糅,仿佛一個帶著腥味的夢境。
她抬起頭,嘴唇上的血色在迅速消逝,只留著殘的冷的胭脂痕。她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一意孤行地看著丈夫。
她最英勇的丈夫,她最偉大的丈夫。
晏鑠的手在發顫,終於,一把將她推到古知賢的懷裡:「帶下去治傷!」
「唰」——
一柄長劍正停在晏鑠眉前三寸處!
是晏瀾。
他一把抓住了莫嫮的劍鋒,急道:「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