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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5:28:26 作者: 蘇眠說
他轉過頭去,卻換了話題:「莫姑娘怎樣了?」
晏瀾神色微黯,「不知道。」
他不敢去找她。他怕自己去了九坊被當做敵人對待,他更怕自己去了九坊便發覺自己當真是她的敵人。
她那一日的決絕不是假的,為了她與街坊之間一些奇怪的情分,她是真的可以拋下他的。
未殊道:「我讓阿苦去找找她?今日元夜,你們總該見一面。」
晏瀾好奇地打量著他,「你怎麼開始多管閒事了?忒不像你。」
未殊這回沉默得很久。
「大約是頭疼得厲害了。」終了,他靜靜回答。
晏瀾覷他半天,突然肘他一下,笑了起來,「你跟我不同,我是眾叛親離,你可是樂不思蜀啊!」
未殊閉著眼睛不做聲,似乎是偷閒小憩,晏瀾也不再擾他。馬車顛簸,壁燈微微搖晃,沒有人看見仙人耳後浮起的淡紅。
兩人在璐王府作別,未殊由著馬車將自己帶回司天台。雖是上元,城北卻一片肅穆,馬蹄踏在雪上,能聽見那濺起的碎雪聲。不遠處斷斷續續響起爆竹聲,傳進耳中恍似還帶著灼燙之氣。未殊終於放鬆了下來,伸手稍稍掀開竹窗,看著漫天漫地的雪,心中慢慢潛生出一種平淡的適意。
他走進司天台,還沒邁出幾步,一個綠油油的人影便斜刺里衝出來一頭扎進了他的懷裡:「你可回來啦!」
她抬起頭看著他,眼睛撲閃撲閃地,淺褐色的瞳仁疊了許多重影子,每一重都是他。他穩住她,抬頭便看見無妄一臉「我是瞎子」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勾,「你等多久了?」
阿苦撇了撇嘴,放開了他。她從大早上起就穿上了青綠緞襖,罩著斜地錦的水色褙子,襯得嬌俏的容顏愈加麗如春水。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總覺她今日有些許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變了。她枯等半日,早將衣衫都坐得皺了,一邊低頭打理,一邊道:「今晚總得有月亮吧?」
他一怔,「自然有,今日是十五。」
她說:「昨晚是十四,還不照樣天狗食月。老天若不想讓我好過,什麼時候都可以沒有月亮。」
他不禁莞爾,「老天為何不要你好過?」
她呆了呆,半晌,拼命晃了晃腦袋。
她一定是看錯了,仙人怎麼會笑?不可能啊!
「那……」她想著怎樣體面地提出出去玩這樁事兒,一定要體面,要讓他看不出來自己火急火燎的痕跡,要端著些架子……可是他卻先說了:「咱們未時半走。」
「哎!」她大聲地應了。
未殊點點頭,很滿意地離開,往考星塔去了。
阿苦應過之後,站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說什麼?「咱們」?
她忽然很高興,高興得一顆心都能從腔子裡蹦出來。她再也不計較他把時間又推到了下午,歡天喜地地回房去了。
考星塔是西平京最高的塔樓,已經屹立五百年,屢經戰火,屢加修葺,而始終未倒。
未殊提著衣裾一步步登上。高塔的旋梯是木質,他每一步都須得踩實了,才能邁下一步。旋梯邊開設棱格小窗,透進溯洄著雪粒子的冬風,愈是行到高處,便愈覺那風的薄涼。他漸漸地感到吃力,終於走到頂層時,削瘦的臉頰已慘無人色。
他在木梯邊閉目歇了片刻,直到呼吸慢慢停勻,才走向塔頂四圍的石壁。
白晝里,雪光耀眼。天空是一片澄淨的白,長風浩蕩吹刮過他的衣袂。
視野盡頭,是那綿亘無垠的龍首山,那是西平京北面的屏障,連綿起伏,宛如沉睡的巨龍。龍首山上設有烽燧,從考星塔頂眺望過去,可以看清那烽燧上的每一塊磚石。那裡原本有漢人名將池奉節駐守,數十年來固若金湯,大曆的敬毅皇帝卻懷疑他通敵叛國,將他一意召回,收回兵權。而池將軍回朝後不過三日,舍盧鐵騎便從龍首山上看管不嚴的關隘口直出奇兵,那一夜月隱星沒,大雨傾盆,舍盧人的軍隊仿佛滔滔不絕的山洪從龍首山上傾瀉下來,不過三日三夜,便從西平京橫城門一直攻入了乾元殿。
亂兵之中,大曆敬毅皇帝在三四個內官的掩護下喬裝出城,那個男人眉宇深刻,目光中有深重的戾氣,顯然有副剛硬的心腸。其實未殊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自毀長城,為什麼要堅持「南巡」……想來帝王的心思終究難以猜度,今上也是一樣。總之守城的將士們發現皇帝已經出逃,頓時便喪失了所有鬥志,城破國亡,只在頃刻之間。而後阿穆爾可汗對這些投降的前朝官兵大肆屠戮,屍首懸滿了西平京的每一條街道,以至於直到兩年後,阿穆爾登基成為太燁皇帝時,西平京還飄蕩著令人噁心的死氣。
眉心的疼痛愈加劇烈,未殊抬首,只見流雲四合,高處的風微微泛涼。停止服藥以來,他……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西平京里婦孺老少的哀哭,想起九坊的大火,想起乾元殿裡兵刃血肉的鈍響。那樣清晰,清晰得就像發生在他的眼前。可是他明明沒有參與過……他記得很清楚,他從小長養在司天台,長養在這逼仄的考星塔里,外間那些風雲變幻,他都是道聽途說而來的。
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孔忽然闖進了腦海。
他單薄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冷得像刀子——
「我大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後一人,也一定會讓你斷子絕孫!」